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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雜劇的鼎盛(7)


  七

  馬致遠號東籬,大都人,任江浙行省務官。《太和正音譜》列致遠於第一人,頌贊備至:「馬東籬之詞,如朝陽鳴鳳。其詞典雅清麗,可與靈光、景福相頡頏。有振鬣長鳴,萬馬皆喑之意。又若神鳳飛鳴於九霄,豈可與凡馬共語哉。宜列群英之上。」致遠作劇凡十四本,大半為文人學士不得志者寫照,小半則為寫山林歸隱,神仙度人的作品,大抵都是與他自己的情緒思想有關係的。寫其他題材的作品如《漢宮秋》等,不過二三本而已。我們如將致遠的散曲,與他的劇本對讀一下,便可知他的劇本,並不是無所謂而寫作的。關漢卿的劇本中,看不出一毫作者的影子。致遠的劇本中,卻到處都有個他自己在著。儘管依照著當時劇場的習慣,結局是個大團圓,然而寫著不得志時的情景,他卻格外的著力。像《江州司馬青衫淚》和《半夜雷轟薦福碑》(皆有《元曲選》本),都是如此的寫法。連寫神仙度世、山林歸隱的劇本,像《呂洞賓三醉岳陽樓》、《太華山陳摶高臥》、《馬丹陽三度任風子》等等,似乎都是不得意的聊且以遺世孤高為快意的寫法。我們試讀致遠有名的《雙調夜行船》(《愁思》)一曲: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喬木查〕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穰穰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再看《呂洞賓三醉岳陽樓》中的一支《賀新郎》曲:

  你看那龍爭虎鬥舊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漢!為興亡,笑罷還悲歎,不覺的斜陽又晚。想咱這百年人,則在這撚指中間。空聽得樓前茶客鬧,爭似江上野鷗閑。百年人光景皆虛幻。我覷你一株金線柳,猶兀自閑憑著十二玉闌幹。

  恰恰是個很好的對照。《太華山陳摶高臥》諸作,也都充滿了這種很淺顯的人人都懂得的因悲觀而玩世的思想。為了致遠是那樣的一位作家,正足以代表當時一大部分的士大夫不得志的情思,也正足以代表古今來不少抱著這同樣情思的文人學士。所以文人學士們,對於東籬的這些十分地投合他們胃口的作品,都是異常的頌贊稱許。涵虛子之獨以東籬為詞人之首,而不大看得起關漢卿,也便是這個緣故。總之,東籬的作品,大都是投合士大夫的,而漢卿的作品,則大都是投合於一般民眾的。不過像《任風子》、《岳陽樓》一類的東西,在民間卻也有相當的勢力。在東籬的作品中,最有名者,為《破幽夢孤雁漢宮秋》一本(有《元曲選》本)。

  敘的是:漢元帝命毛延壽遍行天下,刷選宮女。延壽得一位美人王嬙,字昭君的,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豔麗。但她家不肯出錢買囑延壽。他遂將美人圖點上些破綻。元帝因此不曾留意到她。一夜,她幽悶地在彈著琵琶,為元帝所聞,遂得相見,大為寵倖。一面他便要斬延壽之首。延壽逃入匈奴,獻上昭君圖形。單于指名要昭君和番,否則興兵入塞。元帝大驚,只得送昭君出塞。昭君到了黑龍江,遂投江而死。單于驚悼。因禍起毛延壽,遂將他送回漢廷治罪。全劇的頂點則在:昭君去後,元帝思念著她的已往情意,正在煩惱不寐,卻又遇著孤雁一聲聲地在雲間鳴叫著,一發感得情緒悽楚不堪。「早是我神思不寧,又添個冤家纏定。他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和盡寒更,不爭你打盤旋,這搭裡同聲相應。可不差訛了四時節令!」這一折的情景,是佈置得異常的淒雋的。息機子《雜劇選》中又載他的《孟浩然踏雪尋梅》一本,但那是明周憲王之作,並非他所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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