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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雜劇的鼎盛(6)


  六

  王實甫名德信,也是大都人。王國維據《四丞相高會麗春堂》一劇的末句:「早先聲把煙塵掃蕩,從今後四方八荒,萬邦齊仰賀當今皇上」斷定他和關漢卿一樣,也是由金入元的。此說很可信。金代遺留下來的劇作家,略可考的,只有關漢卿和他二三人而已。其餘也許還有,然已絕對的不可考知的了。涵虛子稱:「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採蓮洛浦。」但這只是空泛的讚語,尚不足以盡實甫。實甫之作,涵虛子所著錄者,凡十三種。《錄鬼簿》所著錄的,則有十四種,多《嬌紅記》一種。但若將《西廂記》實作四本,而《破窯記》、《販茶舡》、《麗春園》(非《麗春堂》)、《進梅諫》、《于公高門》又各有二本,則說起來,是有二十二本。今傳于世者,全劇僅《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四本,及《四丞相高會麗春堂》一本存,又《絲竹芙蓉亭》及《月夜販茶船》二劇則並有殘文存(見我輯的《元明雜劇輯逸》中)。

  《芙蓉亭》、《販茶船》皆為當時盛傳之曲,即就今所殘存的各一折裡,也已足以見到作者敘寫戀情的佳妙。《麗春堂》敘金朝丞相完顏,在賜宴時,與李圭相爭。被貶放於濟南。後因盜賊蜂起,複召他入朝。他在麗春堂設宴,李圭也來服罪。事蹟很簡單,結構與文辭,也都是很平平的。然《西廂記》的四本,卻使他得了不朽的大名。他的所長,正在寫像《西廂》一類的東西。所以此劇便有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相傳實甫著作《西廂》時,是殫了他畢生的精力的。寫到「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諸語時,思竭踣地而死。這種類乎神話的傳說,當然不可信的。不過也可見一般人對於《西廂》是如何讚頌。由極端的讚頌、稱許之中,而產生出像這樣的傳說,乃是文學史上常有的事。

  《西廂記》全部五本,相傳實甫只作了四本,其第五本則為關漢卿所續。歷來對於《西廂》的作者,本有種種辯論。或謂關作,或謂王作;或謂關作王續;或謂王作關續。然今則王作關續之說,似占了優勢。《西廂記》這部雜劇,在元劇中是較為特殊的。元劇大都為一本,但也有二本的,如實甫的《破窯記》等是二本的。長至五本的,卻絕少見。今所知者,僅吳昌齡(?)的《西遊記》,有六本,足與《西廂記》的五本相匹配而已。大約《西廂》的分為五本,是不得已的。像《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一類的題材,在元劇中往往是以一本了之的,至多也不過兩本。連《梧桐雨》、《漢宮秋》那麼冗長曲折的故事,也都是一本的。然而《西廂》為什麼竟會有了五本呢?原來《西廂》的故事,從元稹的《會真記》以後,為詩,為詞,為曲者,已不在少數。而董解元的《弦索西廂》,則更敷衍之為二大冊。

  在董氏之前,或者這故事已被敷衍得那麼冗長也難說。《西廂》的敘述與描寫,既被鋪張敷衍到像《董西廂》的那個樣子,而欲返璞歸源,複行縮小到四折的一本或二本,可以說是做不到的事。所以王實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便計劃著空前的一個大劇,以五本平常格律的雜劇,連接起來,來敘寫這個故事。至於以何因緣,只寫到第四本而未寫第五本,卻不是我們所能知的。據我們猜想,大約不外於死亡奪去了實甫的筆。實甫死後,同時代的最善於作劇的關漢卿,便繼其未完之志,將第五本續完了。漢卿之續《西廂》,或由於自動的,或由於同時的讀者與伶人的請求,這都難說。總之,《西廂》分開來,是各自獨立的五本,且各自有「題目正名」,合之則為連結五本而成的一大劇本,仍有一個總括的題目正名:「張君瑞巧做東床婿,法本師主持南禪地,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照慣例是,取了題目正名的最後一句作為全劇的名稱:《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其第一本的劇名是:《張君瑞鬧道場》。敘的是張君瑞過蒲城游於普救寺,在佛殿上遇見了寄居於寺旁的崔相國之女鶯鶯。她頗顧盼留情。君瑞若被電擊似的受了感動,遂遷住於寺中,不復行。

  某夜,鶯鶯燒香時,張生曾隔牆故意吟了一詩給她聽。她也依韻和了一首。三月十五日,崔夫人為已故相國做道場。張生借著搭了一份齋之名,複與鶯鶯一見。第二本的劇名是:《崔鶯鶯夜聽琴》。敘的是,鶯鶯的豔名,為將軍孫飛虎所聞。他率了五千人馬,圍了寺,要娶鶯鶯為妻。崔夫人說道:誰能退得賊兵的,無論僧俗,皆當將鶯鶯嫁他為妻。張生獻了一策,一面用緩兵計,穩住了飛虎,一面遣猛和尚惠明,持書到白馬將軍杜確處求救。確為張生好友,聞耗星夜而來。擒了飛虎,解了圍。至此,張生、鶯鶯、紅娘乃至讀者,皆以為此段姻事可諧了。不料崔夫人卻設了一宴,宴請張生,命鶯鶯以兄妹之禮見。為的是,鶯鶯原已許下了她內侄鄭恒為妻。張生鬱鬱不樂,連紅娘也為之抱屈。她勸張生於夜間彈琴,以探鶯鶯之心。鶯鶯聽了張生《鳳求凰》之操,也大有所感。第三本的題目是:《張君瑞害相思》。敘的是,張生見了紅娘,將一簡遞給紅娘,托她送交鶯鶯。紅娘不敢將簡帖直接交給小姐,只放在妝盒中,待她自見。鶯鶯見了簡帖,怒責紅娘一番,然後寫複書,命紅娘交給張生。張生聽了紅娘所訴,大為悽惶。及拆開了複簡,讀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之句,便將一天愁悶,都拋在一邊了。夜間,他依約跳牆而過。鶯鶯見了他,卻責以大義,迫得他羞慚地退去。自此,他便得了病。夫人命紅娘去問病。鶯鶯遞給她一張簡帖,約下張生今夜相會。張生見於這,頓時連病也忘了。第四本的題目是:《草橋店夢鶯鶯》。敘的是,當夜,鶯鶯果然依約而到張生的書齋。終夕無一言。天未明,紅娘便來捧之而去。張生如在夢中。自此,二人情好甚篤。但不久,便為老夫人所覺察。她拷問了紅娘,紅娘直訴其事。

  於是夫人無可奈何,便答應下來這頭親事。惟約定張生必須上京求名。得名後始可成婚。張生不得已,別了鶯鶯上京而去。鶯鶯送他到十裡長亭。他們倆不忍別,而又不能不別。低徊留戀,終於不得不別。當夜,張生離了蒲東二十裡,歇於草橋店,輾轉不能入寐。朦朧中,見鶯鶯追來,尋他同行。但為軍卒所迫。張生以言嚇退了軍卒,抱了小姐。不料抱的卻是琴童。他始知剛才的乃是一夢。相傳實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寫到這裡為止。第五本的題目是:《張君瑞慶團圓》。敘的是,半年之後,張生一舉及第。他命琴童齎信回去報告夫人、小姐。鶯鶯那時的如何喜悅,是易知的。她將汗衫裹肚等物,交琴童帶給了張生。張生見物,益念鶯鶯。這時他正抱著病,且因奉旨著他在翰林院編修國史,一時不能出京。同時,崔夫人的內侄鄭恒,卻到了蒲東。他意欲前來就婚。及知道鶯鶯已許婚于張生時,便心生一計,對夫人說:張生在京,已另娶一妻,所以不歸。夫人大怒,便允將鶯鶯嫁給了他。張生這時實授了河中府尹,榮歸到崔家。自夫人以下,卻因中了鄭恒的讒言,對於張生,俱不理睬。

  及杜確將軍來為張生主婚,喝住了鄭恒之時,他們方才消釋了一切的誤會。他們遂舉行著婚禮。而鄭恒因無顏自存,觸樹身亡。張生和鶯鶯的一對有情人,于經歷許多苦辛之後,遂成了眷屬。實甫的《西廂》在元劇中,其地位是很高超的。元劇每以四折為限,多亦不過五折,即有二本,也只有八折。敘事每苦匆促,無蘊蓄徊翔的餘地。描寫也苦於草率,不能儘量地展施著作者的才情。佈局也為了這,而少有曲折幽邃的局面。只有《西廂》,憑藉了傳說的題材,與原有的描敘,卻能以共五劇二十折的大幅,來寫那麼一個戀愛的喜劇。於是作者們便有了可以充分地發展他們的才情的機會。在寫張生一個少年書生的狂戀,作者已是很用心用力的了。從初見到圖謀再見,從退賊到拒婚,從和詩到遞簡,從跳牆到被嗔責,從臥病到佳期,從別離到驚夢,從送書到受物,從鄭恒作梗到團圓,他差不多時時地都在戀愛的驚風駭浪的顛簸之中。時喜時憂,時而失望,時而得意。那麼曲折細膩的戀愛描寫,在同時劇本中,固然沒有,即後來的傳奇中,也少有如此細波粼粼,綺麗而深入的描狀的。于少女鶯鶯的心理與態度,作者似乎寫得尤為著力。張生尚易寫,而像鶯鶯那樣嬌澀的少年女郎,卻更難寫。一位嬌貴的相國小姐,平常不大出閨門,不是不認識戀愛的感召,卻只是沉默不言,欲前故卻,欲卻又前,屢欲掩抑其已被喚起的情緒,卻終於不能掩飾得住。及佳期以後,老夫人揭破了她的秘密時,她方才完全放下了處女的情態,而抱著狂戀的少婦的真實面目。自此,相思、寄物等折,無一不是表現著她的熱戀的情緒的。前後的鶯鶯,幾乎是兩個人。《佳期》之前,是寫得那麼沉默含蓄。《拷紅》之後,是寫得那麼奔放多情。久困于禮教之下的少女的整個形象,已完全為實甫所寫出了。無怪乎一般的少年男女,那麼熱烈地歡迎著此作。原來這便是他們自身的一幅集體的映像呢!

  《西廂》的頂點,在於第三劇及第四劇,而第四劇寫張生與鶯鶯的別離,尤極淒美之致。

  〔端正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滾繡球〕恨相見的遲,怨歸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得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慢慢行,車兒快快隨,恰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裡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叨叨令〕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氣,有什麼心情,花兒靨兒打扮的嬌嬌滴滴媚,準備著衾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揾做重重疊疊淚!兀的不悶殺人也麼哥!(同上一句)久已後,書兒信兒索與我淒淒惶惶的寄。

  〔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他把頭低,長籲氣,推整素羅衣。

  〔四邊靜〕霎時間杯盤狼藉,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兩處徘徊,落日山橫翠。知他今宵宿在那裡?有夢也難尋覓。

  這是一紙絕妙的抒情詩曲,非出之於一位大詩人之手不辦的。那麼雋美的白描情曲,乃是後來力欲模擬的人所決難能追得上的。《西廂》的盛行,這大約也是原因之一。漢卿的第五劇,本來有些強弩之末,所以不能討好是當然的事。但他也甚為用心的寫,像:

  〔醋葫蘆〕我這裡開時和淚開,他那裡修時和淚修。多管是筆尖兒未寫淚先流,寄來書淚點兒兀自有。我將這新痕把舊痕湮透,這的是一重愁番做了兩重愁。

  〔梧葉兒〕他若是和衣臥,便是和我一處宿,但粘著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溫柔。(紅雲)這裹肚要怎麼?(旦兒唱)常不離了前後,守著他左右,緊緊的系在心頭。(紅雲)這襪兒如何?(旦兒唱)拘管他胡行亂走。

  之類,也都是很好的詩。

  白朴亦為自金入元者。但行輩較後於關、王。樸字仁甫,後改字太素,號蘭穀,真定人。父華,《金史》有傳。《錄鬼簿》云:朴贈嘉儀大夫;掌禮儀院太卿。朴在金亡時,年僅七歲,惟自己以為是金世臣,不欲仕於元,乃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徙家金陵,從諸遺老,放情山水間。中統初,有欲薦之於朝者,樸力辭之。其詩文有《天籟軒集》。他的雜劇凡十六種,今存者惟《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及《裴少俊牆頭馬上》二種而已(此二種俱有《元曲選》本)。尚有《東牆記》、《流紅葉》及《箭射雙雕》三劇,皆有殘文存,見於我輯的《元明雜劇輯逸》中。樸所作範圍也甚廣,惟以善寫嬌豔的戀愛劇著名。而《梧桐雨》一劇,尤為人人所知。《梧桐雨》以短短的四折,敘貴妃寵冠宮中,安祿山興兵造反,以至明皇幸蜀,馬嵬埋玉等事。而其頂點則在第四折。

  明皇由蜀回,做了太上皇,深宮無事,鎮日的思念著貴妃。到處的景物,都是添愁的資料。夢中分明見到玉環,請她到長生殿赴宴,醒來時,卻見雨打著梧桐樹,「一會價緊呵,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一會價響呵,似玳瑁筵前兒簇笙歌鬧,一會價清呵,似翠岩頭一派寒泉瀑,一會價猛呵,似繡旗下數面征鼙操。兀的不惱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惱殺人也麼哥!則被他諸般兒雨聲相聒噪。」(以上《叨叨令》)「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碎了,枉著金井銀床緊圍繞,只好把潑枝葉做柴燒鋸倒。」(以上《倘秀才》)這一夜,明皇是「雨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晚」。在許多的元曲中,《梧桐雨》確是一本很完美的悲劇。作者並不依了《長恨歌》而有葉法善到天上求貴妃一幕,也不像《長生殿傳奇》那麼以團圓為結束。他只是敘到貴妃的死,明皇的思念為止;而特地著重於「追思」的一幕。像這樣純粹的悲劇,元劇中是絕少見到的。連《竇娥冤》與《漢宮秋》那麼天生的悲劇,卻也勉強的以團圓為結束,更不必說別的了。《裴少俊牆頭馬上》,敘的是裴少俊與李千金的戀愛。始由馬上牆頭的相見,而成為夫婦,中因少俊父親的作梗而拆散,終因少俊中舉得官而複聚。這是一本平常的戀愛喜劇,寫得卻很出色。

  高文秀是很早熟的天才。《錄鬼簿》云:「文秀東豐人,府學,早卒。」然他雖早卒,所著的劇本,卻已有二三十種之多。如果他安享天年,則其成就,恐要較關漢卿為尤偉。文秀所作,題材的範圍也甚廣,而寫得尤多者,則為關於黑旋風李逵的劇本。自《黑旋風鬥雞會》、《黑旋風雙獻功》以下,共有八本之多。今存者惟《黑旋風雙獻功》一本。此外尚存二本,一為《須賈誶范睢》(以上均見《元曲選》),一為《好酒趙元遇上皇》(見《元刊古今雜劇》)。又有《周瑜謁魯肅》一種,今存一折,見於我編的《元明雜劇輯逸》中。《黑旋風雙獻功》敘鄆城縣人孫榮,娶妻郭念兒。念兒與白衙內有些不伶俐的勾當。榮不知。一日,榮夫婦要到泰山神州還神願。他到梁山泊請了李逵下山為護臂。他們落在一家店中。念兒與白衙內約好,捉個空兒,二人便偕逃而去。榮去一個大衙門告狀。不料坐衙的,卻正是白衙內。遂將他下在死牢中。李逵送飯給他。牢子也吃。不知這飯中已下了蒙汗藥在內,牢子吃了,倒地不醒。李逵遂將一牢人都放了。第二天,逵又假扮為一個祗候人,進了白衙內家中,殺了衙內與念兒,提了那兩顆人頭上山獻功。這裡的李逵,與《水滸傳》上的頗不相同。《水滸傳》中的李逵,是一味勇猛的,這兒的山兒,卻是很謹慎而且多智計的。《須賈誶范睢》敘的是:須賈在魏齊面前,誣罔范叔,叔因此被打幾死。他逃到秦,改名張祿,做了秦相。須賈恰奉使至秦。叔穿了敝衣去見他。賈贈他以綈袍。叔見其尚有故人之情,遂折辱了他一番,命他傳語魏王,速送魏齊頭來。這劇寫叔屈辱及得意的情形,都很好。《好酒趙元遇上皇》敘趙元因好酒而受了好多苦辛,終於在酒店中遇見上皇,拜為兄弟,做了南京府尹。文秀的諸劇,大抵文字都是素樸之至,連一個典雅綺麗的字眼都不用,然自有一種渾厚之氣。在國語文學中,乃是白描的上乘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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