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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雜劇的鼎盛(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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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一期的劇作家,以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白朴、鄭廷玉、吳昌齡、武漢臣、李文蔚、康進之、王伯成等為最重要,而關、王、馬、白為尤著。次之,則王仲文、楊顯之、紀天祥、張國賓、孫仲章、石子章、李好古、戴尚輔、岳伯川、張壽卿、李壽卿、石君寶、狄君厚、李行甫、李直夫、孔文卿、孟漢卿等,也各有一二劇流傳。 《錄鬼簿》列關漢卿於第一人。涵虛子的《太和正音譜》,對漢卿的劇本,不大滿意。既列之馬致遠、白仁甫、喬夢符、王實甫八九人之下,複評之道:「觀其詞語,乃可上可下之才。蓋所以取者,初為雜劇之始,故卓以前列。」仿佛《正音譜》排列作者次序,原是按其才情為高下,為先後的。假如漢卿不是「初為雜劇之始」,則連這個八九人以下的地位,也得不到了。 漢卿號己齋叟,大都人。太醫院尹(《見《錄鬼簿》)。楊維楨《元宮詞》云:「開國遺音樂所傳,白翎飛上十三弦。大金優諫關卿在,《伊尹扶湯》進劇編。」關卿大約是指漢卿。據此,則漢卿當曾仕于金。惟其為太醫院尹,則不知為在元或在金時事耳。陶九成《輟耕錄》,又載他與王和卿相嘲謔的事。漢卿生平事蹟之可考者,已盡於此。楊朝英的《朝野新聲》及《陽春白雪》曾載漢卿小令套曲若干首。其中大都為情歌。游蹤事蹟,于其中絕不易考。惟漢卿有套曲《一枝花》一首,題作《杭州景》者,曾有「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之語,借此可知其到過杭州,且可知其系作于宋亡(公元1278年)之後不久耳。 大約漢卿于元滅宋之後,曾由大都往遊杭州,或後竟定居於杭州也難說。他的戲劇生活,似可分為二期。前期活動於大都,後期或系活動於杭州。漢卿名位不顯。後半期的生活,或並去太醫院尹之職而僅為伶人編劇以為生。以其既為職業的編劇者,故所作殊夥。「離了利名場,鑽入安樂窩」(《四塊玉》)蓋為不得志者的常語。《錄鬼簿》稱漢卿為已死名公才人,且列之於篇首,則其卒年,至遲當在1300年之前。其生年,至遲當在金亡之前的二十年(即公元1214年)。我們假定他的生卒年份為公元1214~1300年,則他來遊杭州之年(約1280年,宋亡以後的一二年),正是他年老去職之時。故得以漫遊於江南的故都,而無所牽掛。 漢卿作品,於小令套曲十餘首外,其全力完全注重於雜劇,所作有六十五本之多。即除去疑似者外,至少亦當有六十本以上。今古才人,似他著作力的如此健富者,殊不多見(惟李玄玉作傳奇三十三本,朱素臣作傳奇三十本,差可比擬耳)。《太和正音譜》評漢卿之詞,以為:「如瓊筵醉客。」又以為:「觀其詞語,乃可上可下之才。」漢卿所作,以流行的戀愛劇為多,如《謝天香》、《金線池》、《望江亭》、《玉鏡臺》之類,有天馬行空,儀態萬方之概。此外,像《救風塵》之結構完整,《竇娥冤》之充滿悲劇氣氛,《單刀會》之慷慨激昂,《拜月亭》之風光綺膩,則皆為時人所不及。其筆力之無施不可,比之馬、白、王(實甫),實有餘裕。即其套曲小令,亦溫綺多姿。可喜之作殊多。例如: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得入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道一半兒真,一半兒假。 ——《一半兒·題情》 之類,絕非東籬之一味牢騷的同流。 漢卿的六十餘種劇本,存於今者,凡十四種:《玉鏡臺》、《謝天香》、《金線池》、《竇娥冤》、《魯齋郎》、《救風塵》、《蝴蝶夢》等八種,見於臧晉叔的《元曲選》中;《西蜀夢》、《拜月亭》、《單刀會》、《調風月》等四種,見於《古今雜劇三十種》中;又《緋衣夢》一種,見於顧曲齋刊《雜劇選》中。《續西廂》一本,則附于通行本的王實甫《西廂記》之後。又有殘劇二種,《哭香囊》與《春衫記》,見於我輯的《元明雜劇輯逸》中。元人之善於寫多方面的題材,與多方面的人物與情緒者,自當以漢卿為第一。將漢卿今存的十四種劇本歸起類來,則可分為:(一)戀愛的喜劇,如《玉鏡臺》、《謝天香》、《拜月亭》、《救風塵》、《金線池》、《調風月》;(二)公案劇本,如《竇娥冤》、《魯齋郎》、《蝴蝶夢》、《緋衣夢》;(三)英雄傳奇,如《西蜀夢》、《單刀會》;(四)其他,如《望江亭》。最可怪的,是除了兩部英雄傳奇及《玉鏡臺》、《魯齋郎》之外,漢卿所創造的劇中主人翁,竟都是女子。 連《蝴蝶夢》、《緋衣夢》那樣的公案劇曲,也以女子為主角,可見他是如何喜歡,且如何地善於描寫女性的人物。在漢卿所創造的女主角中,什麼樣的人物都有。肯自己犧牲的慈母(《蝴蝶夢》);出智計以救友的俠妓(《救風塵》);從容不迫,敢作敢為,脫丈夫于危險的智妻(《望江亭》);貞烈不屈,含冤莫伸的少女(《竇娥冤》);美麗活潑,嬌憨任性的婢女(《調風月》);因助人而反害人,徒喚著無可奈何的小姐(《緋衣夢》);還有歷盡了悲歡哀樂的(《拜月亭》);任人佈置而不自知的(《謝天香》)等等。總之,無一樣的人物,他是不曾寫到的,且寫得無不雋妙。寫女主角而好的,除了《西廂》、《還魂》等之外,就要算是漢卿的諸劇了。 而漢卿能寫諸般不同的人物,卻又是他們所不能的。儘管其題材是很通俗的,很平凡的,未必能動人的,像公案雜劇一類的東西,實在是最難寫得好的,而漢卿卻都會使他們生出活氣來,如今讀之,仍覺得是活潑潑的,當時在劇場上,當然是更為驚心動魄的了。例如《蝴蝶夢》,敘王母不忍見非己出的前妻之二子抵罪而死,只得將她自己親生的第三子王三去抵罪。這多少是帶著理智的道德的強制的。及到了她知道王大、王二被釋,獨王三已被償命而死時,她的真實情緒卻再也掩抑不住了。她勉強地喚著王大、王二道:「大哥,二哥,家去來!休煩惱者!」同時卻禁不住地說道: 〔快活三〕眼見的你兩個得生天,單則你小兄弟喪黃泉! 以後,覷著王三的屍身,悲啼地叫道:「教我扭回身,忍不住淚連連。」然而她聽著王大、王二在哭時,她又下了決心地強自說道:「罷!罷!罷!但留的你兩個呵,(唱)他便死也我甘心情願!」只是一支短短的曲子卻將一位慈母的心理,寫得那麼曲折,那麼入情入理,真可算是一位極高妙的描寫賢母心理作手。《調風月》寫一位少女,眼見她的情人,快要與別一位階級高於她的少女訂婚,她的主人,一位夫人,卻偏要叫她到小姐跟前去說親。她真要妒忌得發瘋。她巴不得這婚事不成。不料小姐卻一口答應了下去。諸事都違反她的心願的順利的過去。到了結婚的日子,她還要為小姐上裝。這一切都使她思前念後,十分的難過。一面詛咒著,一面卻不能不奉命惟謹。這是如何尷尬的一個境地呵!漢卿卻將這個滿心滿意怨望著、詛咒著的婢女,寫得真切活潑之至。 〔拙魯連〕終身無簸箕星,指雲中雁做羹,時下且口口聲聲,戰戰兢兢,嫋嫋停停,坐坐行行。有一日孤孤零零,冷冷清清,咽咽哽哽,覷著你個拖漢精!(尾)大剛來主人有福牙推勝,不似這調風月媒人背斤。說得他美甘甘枕頭兒上雙成,悶得我薄設設被窩兒裡冷。 我們看慣了紅娘式的婢女,卻從不曾在任何劇本上,見過像這位燕燕那般的一位具著真實的血肉與靈魂的少女。這是漢卿最高的創造!《閨怨佳人拜月亭》,敘王瑞蘭與蔣世隆在亂離中相會而結為夫妻。在他病中,複為她父母所迫,不得已而相離別。後來,瑞蘭雖然生活很安適,卻一心忘不了世隆。閑行散悶,卻愈增悶。「不似這朝昏晝夜,春夏秋冬,這供愁的景物好依時月,浮著個錢來大綠嵬嵬荷葉,葉葉似花子般團欒,陂塘似鏡面般瑩潔。呵,幾時交我腹內無煩惱,心上無縈惹!似這般青銅對面裝,翠鈿侵鬢貼。」(《呆骨朵》) 及至她的義妹瑞蓮打趣著她時,她卻強自分說道:「休著個濫名兒將咱來應惹。應待不你個小鬼頭春心兒動也!」她又強自分說,無女婿的快活,有女婿的受苦。「女婿行但占惹,六親每早是說;又道是,丈夫行親熱,耶娘行特地心別。而今要衣呵,滿箱篋,要食呵,盡鋪啜,到晚來便繡衾鋪設。我這心兒裡牽掛處無些。直睡到冷清清寶鼎沉煙滅,明皎皎紗窗月影斜,有甚唇舌!」(《滾繡球》)她雖嘴硬,待得她妹子歇息去時,她卻又在中庭焚香拜月,祈求著,教她「兩口兒早得團圓」。不料瑞蓮卻躲在花底,將她的話都聽見了,上來撞破了她。她不得已,只好「一星星的都索從頭兒說」。這樣的深刻曲折的鋪敘,乃是漢卿的長技。有人說,施君美的《拜月亭傳奇》,其佳處乃全脫胎於漢卿此劇。此語當然未免過當。但君美之受有此劇深切的影響,卻是無可懷疑的。如《拜月亭傳奇》最雋美的《拜月》一折,便是大半沿襲著漢卿的所述的。 「拜月亭」的故事,曾成為元劇作家關漢卿、王實甫的題材。但施氏的《拜月亭傳奇》卻是最流行的一部。其《拜月》一折,和關氏雜劇的第三折,是同樣雋好的。 但漢卿不僅長於寫婦人及其心理,也還長於寫雄猛的英雄;不僅長於寫風光綺膩的戀愛小喜劇,也還長於寫電掣山崩,氣勢浩莽的英雄遭際。他所寫的英雄,實不在專寫英雄們的高文秀、康進之輩所寫的之下。《關大王單刀會》一劇,其中的第三折、第四折,即俗名為《訓子》、《刀會》者,至今仍還在劇場上演奏著,雖然演者、聽者,都已不知其為漢卿之作。當關大王持著單刀,乘著江舶,而遠入東吳的危地時,他的壯志雄心,大無畏的精神,至今還使我們始而栗然,終而奮然的。「〔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覷著那單刀會,賽村社!〔駐馬聽〕依舊的水湧山疊,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憑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檣櫓,恰又早一時絕!只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是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這比著讀蘇軾有名的「大江東去」的《念奴嬌》還雄壯得多。軾詞只是虛寫,只是吊古,只是浩歎。而這劇卻是偉大的英雄,在對景敘說著自己的雄心,卻又不免為浩莽無涯的江天及往事所感動;於壯烈中,帶著慘切。 《關張雙赴西蜀夢》,寫張飛的陰魂,來赴舊日的宮庭,而與他的大哥打話時,欲前又卻,欲去又留的自己驚覺著自己乃是與前不同的陰靈的情景,真要令人叫絕。張飛一進了宮門,便大為淒傷。「〔倘秀才〕往常真戶尉見咱,當胸叉手,今日見紙判官,趨前退後。元來這做鬼的比陽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內,不由我淚雙流,不見一班兒故友!」進了宮,處處回憶起來,都是可傷感的。及見了劉備,備欣然歡容迎接,而他卻只是躲避著,欲前不前。「官裡向龍床上高聲問候,臣向燈影內犧惶頓首。」這般的情境,連讀者也要為之淒然。 當時的劇場上,恐怕是更要挑起了幽泣的。總之,漢卿的才情,實是無施不可的,他是一位極忠懇的藝術家,時時刻刻的,都極忠懇的在描寫著他的劇中人物。在他劇中,看不見一毫他自己的影子。他只是忠實的為作劇而作劇。論到描寫的藝術,他實可以當得起說是第一等。我們很覺得奇怪,元劇作者,大都各有所長。善於寫戀情者,往往不善於寫英雄;善於作公案劇者,往往不善於寫戀愛劇。像實甫寫《西廂》那麼好,寫《麗春堂》時,卻大為失敗,便是一例。漢卿一人,兼眾長而有之,而恰在於眾人的首先,仿佛是戲劇史上有意的要產生出那麼偉大的一位劇作者,來領導著後來作者似的。漢卿所不善寫者,惟仙佛與「隱居樂道」的二科耳。他從不曾寫過那一類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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