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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南宋詞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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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詞的三個時期——雅正的趨勢——趙鼎、嶽飛等——康與之與張孝祥——辛棄疾——陸游、范成大、劉過等——姜夔——史達祖等——吳文英——黃升、王炎等——蔣捷、周密、張炎、王沂孫——陳允平、文天祥、汪元量等 一 南宋詞與北宋的一樣,亦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詞的奔放的時期。這時期恰當于南渡之後,偏安的局面已成,許多慷慨悲歌之士,目睹半個中國陷於「胡」人,古代的文化中心,千年以來的東西兩都,俱淪為「異域」,無恢復的可能,頗有些憤激難平、「髀肉複生」之感。在這樣的一個局勢之下,詩人們當然也很要感受到同樣的刺激的。這個時候的詩人,做著「鼓舞升平」或「漁歌唱晚」的詞,以塗飾為工,以造美辭雋句為能的當然也很有幾個。然而幾位可以代表時代的大詩人,如辛棄疾,如陸游,如張孝祥他們,卻是高唱著「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辛棄疾《破陣子》)的,高唱著「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張元幹《賀新郎》)的,高唱著「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張孝祥《六州歌頭》)的,高唱著「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陸遊《訴衷情》)的。總之,他們是奔放的,是雄豪的,是不屑屑於寫靡靡之音的。柳永直被他們視為輿台。周美成的影響,也不很顯著。蘇軾的第一類的詞,即「大江東去」一類的政論似的詞,在這時卻大為流行。一時有許多人在模仿著。最初是幾位慷慨激昂的政治家在寫著,以後是有天才的辛與陸,再後是劉過諸人。這一類的詞的流行,完全是時代所造成。一方面為了金人的侵淩,一方面也為了蘇氏的作品,受了久壓之後,自然地會引起了許多人的奔湊似的去欣贊他、模仿他了。 第二個時期是詞的改進的時期。在這個時期裡,外患已不大成為緊迫的問題了。因為金人有了他們的內亂與強敵,更無暇南下牧馬。南宋的人士,為了升平已久,也便對於小朝廷安之若素。於是便來了一個宴安享樂的時代。像陸放翁、辛稼軒的豪邁的詞氣,已自然地歸於淘汰。當時的文人,不是如姜白石之著意於寫雋語,便是如吳文英之用全力於遣辭造句。這時代的作家自姜、吳以至高(觀國)、史(達祖)都是如此。他們唱的是「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薑夔《疏影》);唱的是「柳邊深院,燕語明如剪」(盧祖皋《清平樂》);唱的是「燕子重來,往事東流去。征衫貯舊寒一縷,淚濕風簾絮」(吳文英《點絳唇》);唱的是「倦客如今老矣,舊遊可奈春何!幾曾湖上不經過。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史達祖《臨江仙》)。這時候,蘇東坡氏的影響已經過去了,「大江東去」、「甚矣吾衰矣」一類的作品已被視為粗暴太過而遭唾棄。周邦彥的作風卻是恰合于時人胃口的東西。於是如姜氏,如吳氏,如高氏,如史氏,便都以雕飾為工,而不以粗豪為式了,便都以合律為能,而不以寫「曲子內縛不住」的作品自喜了。他們精琢細磨,他們知律審音,他們絮語低吟,他們更會體物狀情,務求其工致,務求其勝人。他們都是專工的詞人。他們除了詞之外,一無所用心。他們為了做詞而做詞,一點也沒有別的什麼目的。他們有時寫得很好,很深刻真切,有時卻不過是美詞豔句的堆砌而已,一點內容也沒有。張炎評吳文英的詞,以為「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這話最足以傳達出這時代一部分的詞的裡面的真相。 第三個時期是詞的雅正的時期。這一個時期,看見了元人的渡江與南宋的滅亡,應該是多痛哭流涕,感歎悲愁之作;應該是多憤語,多哀歌的,應該滿是「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的句子的。然而出於我們意料之外,目睹蒙古人的侵入與佔據,且親受著他們的統治之痛楚的幾個大詞人,如張炎、周密、王沂孫諸人的詞,卻在表面上看不大出來他們的痛苦與哀悼。如張炎的詞頗多隱含著亡國之痛,卻都寓意於詠物。為什麼他們發出的號呼,卻是那樣的隱秘呢?這個原因,第一點,自然是為了蒙古人的鐵蹄所至,言論不能自由;第二點,卻也因為詞的一體,到了張炎、周密之時,已經是凝固了,已經是登峰造極,再也不能前進了。他們只能在詠物寓意上用功夫。只能以「意內言外」的作風為極則。張炎說:「詞欲雅而正。志之所至,詞亦至焉。一為物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雅正二字,便是他們的風格。他們為了要求雅正,要求一種詞的正體,所以排除了一切不能裝載於「詞」之中的題材。他們於音律諧和之外,又要文辭的和平工整,典雅合法。此外,所謂「詞人」多不過翻翻舊案,我學蘇、辛,你學周、張,他學夢窗、白石而已;很少有真性情的作家。 詞到了這個時期,差不多已不是民間所能瞭解的東西了。詞人的措辭,一天天的趨向文雅之途,一天天的諱避了鄙下的通俗的習語不用。像柳永、黃庭堅那樣的「有井水飲處無不知歌之」的樣子已是不可再見的盛況了。即像毛滂、周邦彥那樣的一歌脫手,妓女即能上口的情形也是很少見的了。她獨自在「雅正」,在「修辭」上做功夫。而南曲在這時已產生於南方的民間,預備代之而興。金、元人所佔領的北方,也恰恰萌芽著北曲的嫩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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