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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話本的產生(4)


  四

  這些「詞話」,其性質頗不同,作風也有些歧異。當然決不會是出於一二人的手下的。大抵北宋時代的作風,是較為拙質幼稚的,像《合同文字記》之類。而《刎頸鴛鴦會》敘狀雖較為奔放,卻甚受「鼓子詞」式的結構的影響,描寫仍不能十分的自由。但到了南宋的時代卻不然了。其揮寫的自如,大有像秋高氣爽,馬肥草枯的時候,馳騁縱獵,無不盡意;又像山泉出穀,終日夜奔流不絕,無一物足以阻其東流。其形容世態的深刻,也已到了像「禹鼎鑄奸,物無遁形」的地步。在這些「小說」裡,大概要以敘述「煙粉靈怪」的故事為最多。「煙粉」是人情小說之別稱,「靈怪」則專述神鬼,二者原不相及;然宋人詞話,則往往滲合為一,仿佛「煙粉」必帶著「靈怪」,「靈怪」必附於「煙粉」。也許《都城紀勝》把「煙粉靈怪」四字聯合著寫,大有用意於其間罷。我們看,除了《馮玉梅團圓》寥寥二三篇外,哪一篇的煙粉小說不帶著「靈怪」的成分在內。《碾玉觀音》是這樣,《西山一窟鬼》、《志誠張主管》是這樣,乃至像《定山三怪》、《洛陽三怪》、《西湖三塔記》、《福祿壽三星度世》等等,無一篇不是如此。惟像《碾玉觀音》諸篇,其描狀甚為生動,結構也很有獨到處,可以說是這種小說的上乘之作。若《定山三怪》諸作,便有些落於第二流中了。自《定山三怪》到《福祿壽三星度世》,同樣結構和同樣情節的小說,乃有四篇之多;未免有些無聊,且也很是可怪。也許這一類以「三怪」為中心人物的「煙粉靈怪」小說,是很受著當時一般聽者們所歡迎,故「說話人」也彼此競仿著寫罷。總之,這四篇當是從同一個來源出來的。宋人詞話的技巧,當以這幾篇為最壞的了。

  像「公案傳奇」那樣的純以結構的幻曲取勝者,在宋代詞話裡也為一種最流行的作風。這種情節複雜的「偵探小說」一類的東西,想來也是甚為一般聽眾所歡迎的。在這種「公案傳奇」裡,最好的一篇,是《簡帖和尚》。而《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的一作,也窮極變幻,其結構一層深入一層,更又一步步的引人入勝,實可謂之偉大的奇作。像《錯斬崔寧》、《山亭兒》之類,雖不以結構的奇巧見長,其描寫卻是很深刻生動的。《合同文字記》當是這一類著作的最早者。《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則其結局較為平衍(《古今小說》裡有《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一篇,其作風頗像宋人;敘的是一個大盜如何地戲弄著捕役的事,和《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一篇恰巧是很有趣的對照)。

  《清平山堂話本》,小說家話本集,明洪楩編。原名《六十家小說》,分為《雨窗》、《長燈》、《隨航》、《欹枕》、《解閑》、《醒夢》6集,每集10篇。

  《楊溫攔路虎傳》大約便是敘說「搏刀趕棒及發跡變泰的事」的一個例子罷。但,「搏刀趕棒及發跡變泰的事」和「說公案」毫不相干。「說公案」指的是另一種題材的話本(《清平山堂話本》于《簡帖和尚》題下,明注著「公案傳奇」四字)。楊溫的這位英雄,在這裡描寫的並不怎樣了不得;一人對一人,他是很神勇,但人多了,他便要吃虧。這是真實的人世間的英雄。像出現於元代的《水滸傳》上的李逵、武松、魯達等等,又《列國志傳》上的伍子胥,《三國志演義》上的關羽、張飛等,卻都有些超人式的或半神式的。大約在宋代,說話人所描寫的英雄,還不至十分的脫出人世間的真實的勇士型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有點像楊溫的同類,但又有點像是「說鐵騎兒」的同類。這是一篇很偉大的悲劇。像汪信之那樣的自我犧牲的英雄,置之於許多所謂「迫上梁山」的反叛者們之列,是頗能顯出在封建社會裡被壓迫者的如何痛苦無告。

  最足以使我們感動的,最富於悽楚的詩意的,便要算是《楊思溫燕山逢故人》一篇了。這也是一篇「煙粉靈怪」傳奇,除了後半篇的結束頗為不稱外,前半篇所造成的空氣,乃是極為純高,極為淒美的。「今日說一個官人,從來只在東京看這元宵。誰知時移事變,流離在燕山看元宵。」這背景是如何的悽楚呢!楊思溫當金人南侵之後,流落在燕山,國破家亡,事事足以動感。「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恰正好形容他的度過元宵的情況罷。他後來在酒樓上遇見故鬼,終於死在水中,那倒是極通俗的結局。大約寫作這篇的「說話人」,或是一位「南渡」的遺老罷,故會那麼的富於家國的痛戚之感。

  《拗相公》是宋人詞話裡惟一的一篇帶著政治意味的小說;把這位厲行新法的「拗相公」王安石罵得真夠了。徒求快心于政敵的受苦,這位作者大約也是一位受過王安石的「紹述」者們的痛苦的虐政的,故遂集矢于安石的身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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