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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北宋詞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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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二期的詞,是慢詞最盛的時代。柳永雖未必為慢詞的創造者,卻是慢詞的代表人。與他抗立的大詞人是蘇軾。軾的門下,如秦七(觀)、黃九(庭堅)等,都是很受永的影響的。所以我們可以說,這一期是柳永及其跟從者的時期。 蘇軾可以說是「非職業」的詞人,柳永則為「職業的」詞人。蘇軾的一生,愛博而無所不能,以其絕代的天才,雄長於當時的「詞壇」、詩壇、文壇。然柳永的一生,卻專精於「詞」。他除詞外沒有著作,他除詞外沒有愛好,他除詞外沒有學問。相傳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豔虛華之文。永則好為淫冶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時,特落之,說道:「且去淺斟低唱吧,何要什麼浮名。」其後,他另改了一個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變,字耆卿,樂安人。景祐元年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號「柳屯田」。有《樂章集》。他的一生生活,真可以說是在「淺斟低唱」中度過的。他的詞大都在「淺斟低唱」之時寫成的。他的靈感大都是發之於「倚紅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題材大都是戀情別緒,他的作詞大都是對妓女少婦而發的,或代少婦妓女而寫的。他的文辭因此便異常淺近諧俗,深投合于妓女階級的口味,為這些妓女階級所能傳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賞而深知其好處,所能受感動而悵惘不已。所以他的詞才能流傳極廣,「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但頗為學人所鄙。李端叔說:「耆卿詞,鋪斜展衍,備足無餘。較之《花間》所集,韻終不勝。」孫敦立說:「耆卿詞雖極工,然多雜以鄙語。」黃叔暢說:「耆卿長於纖豔之詞,然多近俚俗。」對於他的能諧俗之一點,大約是當時的許多詞人所同意詬病於他的。例如「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裡道知張、陳、趙……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傳花枝》);「幾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而今長大懶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蘭花》)之類,誠不免於鄙俗無詩趣。然他的詞格卻不止於這個境地。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東西。他的名作,其蘊藉動人處,真要「十七八女孩兒按執紅牙拍」以唱之,才能盡達得出來的。蘇軾曾拈出「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以為「唐人佳處,不過如此」。他的情調,幾乎是千篇一律的「羈旅悲怨之辭,閨帷淫媒之語」。然千篇的情調雖為一律,千篇的辭語卻未有相同的。他的詞,百變而不離其宗的是旅思閨情,然卻能以千樣不同的方法,千樣不同的辭意傳達之,使我們並不覺得他們的重複可厭。我們如果讀《花間》、《尊前》過多,往往有雷同冗複之感。在柳永的《樂章集》中,這個缺點,他卻常能很巧妙地避去了。這是他的慢詞最擅長之一點,也是他的最足以使我們注意的一點。我們試讀下面的幾首詞: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拋,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晝夜樂》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耆卿詞的好處,在於能細細地分析出離情別緒的最內在的感覺,又能細細的用最足以傳情達意的句子傳達出來。也正在于「鋪敘展衍,備足無餘」。《花間》的好處,在於不盡,在於有餘韻。耆卿的好處卻在於盡,在於「鋪敘展衍,備足無餘」。《花間》諸代表作,如絕代少女,立于絕細絕薄的紗簾之後,微露丰姿,若隱若現,可望而不可即。耆卿的作品,則如初成熟的少婦,「偎香倚暖」,恣情歡笑,無所不談,談亦無所不盡。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詞,其特點全在含蓄二字,其詞不得不短雋。北宋第二期的詞,其特點全在奔放鋪敘四字,其詞不得不繁辭展衍,成為長篇大作。這個端乃開自耆卿。 耆卿的影響極大。秦少遊本以短雋擅場,卻也逃不了耆卿的範圍。《高齋詞話》說:「少遊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少遊曰:『某雖無學,亦不至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少遊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東坡詞雖取境取意與柳七絕異,然在奔放鋪敘一方面,當也是暗受耆卿勢力的籠罩的。 蘇軾的影響,在當時雖沒有柳七大,然實開了南宋的辛、劉一派,成為詞中的一個別支。故論者每以為東坡的小詞似詩;又以為東坡「以詩為詞,如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陳師道語)。東坡他自己也嘗說:「生平有三不如人。」謂著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詞「雖工而多不入腔,蓋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補之也說:「東坡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但東坡詞實有兩個不同的境界。這兩個境界,固不同於《花間》,也有異于柳七。一個境界是「橫放傑出」,不僅在作「詩」,直是在作史論,在寫遊記。例如《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以及如「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江城子》),「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操》)諸詞皆是。這一個境界,所謂「橫放傑出」者,誠不是曲中所能縛得住的。不過像《減字木蘭花》:「賢哉令尹,三仕己之無喜慍。我獨何人,猶把虛名玷縉紳。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歸去來兮,待有良田是幾時?」卻有點過於枯瘠,無絲毫詩意含蓄著,乃是他的詞最壞的一個傾向。 然東坡的詞境,還有另一個境地,另一種作風。這便是所謂「清空靈雋」作品。這使東坡成了一個絕為高尚的詞人。黃庭堅謂東坡的《蔔算子》一詞:「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胡寅謂:「詞在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使人登高望遠,舉首浩歌,超乎塵埃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柳氏為輿台矣。」張炎說:「東坡詞,清麗舒徐處,高出人表,周、秦諸人所不能到。」這些好評,非在這一個境界裡的詞,不足以當之。像: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蔔算子》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洞仙歌》 讀了這一類的詞,我們還忍說他須「關西大漢」執銅琵琶,鐵綽板來唱麼?還忍責備他不諧音律麼?將這些清雋無倫的諸詞,雜置於矯作「綺羅香澤之態」的諸詞中,真如逃出金鼓喧天的熱鬧場,而散步於「一天涼月清于水」,樹影倒地,花香微聞的僻巷,其雋永誠可久久吟味的。他的詞集,有《東坡居士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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