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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北宋詞人(5)


  五

  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來四人,被稱為蘇門四學士。然在詞一方面,他們四個人,差不多都可以說不曾受過東坡什麼影響。庭堅自有其獨到之處。觀則雜受《花間》、柳七之流風而熔冶之於一爐。晁、張二人則間有可喜的雋語而已,並不是什麼大家。

  黃庭堅(1045~1105)有《山谷詞》。他的詞,可分為兩個完全不同的方面。第一方面是傳統的作品,第二方面卻是他自己所大膽特創的作風。他的傳統的詞,頗有人批評之,如晁補之所謂:「黃魯直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詩。」至於第二方面的作品,論者則直以「時出俚淺,可稱傖父」(陳師道語)二語抹煞之而已。但像「銀燈生花如紅豆,占好事如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寶瑟輕招手。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憶帝京》)云云,即在一般傳統的作品中也不能不算是佳作。若他的第二方面的特創之作,則恐怕除了當時的俗客歌伎之外,所謂雅士文人是再也不會賞識她們的了。在這方面的作品裡,他儘量的引用了當時的方言俗語人詞;更儘量地模擬著當時流行的民歌的作風。他的大膽的解放,可說是「詞史」上所未曾有的。柳永曾被論者同聲稱為「鄙俗」,然《樂章集》中引用俗語方言之處,如庭堅之「奴奴睡也奴奴睡」(《千秋歲》);「有分看伊,無分共伊宿,一貫一文蹺十貫,千不足,萬不足」(《江城子》)諸句,卻從來不曾見過。永的詞,畢竟還是文人學士的詞。若庭堅的詞,則真為一般市井人所完全明白,所完全知道其好處者。

  對景還銷瘦,被個人把人調戲,我也心裡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喚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廝勾,又是樽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撋就,拚了又舍了,一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歸田樂引》

  更有許多首,雜著好些北宋時代的方言俗語,非今日所能解,只好不引之了。他有時也染著最壞的民歌的習氣,以文字為遊戲。例如:「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裡挑心」(《兩同心》);「似合歡桃核,真堪人恨,心兒裡有兩個人人」(《少年心》)。「女邊著子」是「好」字,「門裡挑心」是「悶」字,「人」字蓋即「仁」字的諧音。庭堅自言,法秀道人曾誡他說:「筆墨勸淫,應墮犁舌地獄。」他答曰:「不過空中語耳。」他又說,晏幾道詞較他尤為纖淫,應墮何等地獄!其實幾道的情語戀辭,哪裡有他那麼樣的深刻。

  秦觀(1049~1100)有《淮海詞》。晁補之說:「近來作者皆不及少遊。如『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蔡伯世說:「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遊而已。」然他的氣魄卻沒有耆卿大,他的韻格卻沒有子瞻高,在大膽創造一方面,他的能力,竟也沒有魯直那麼雄厚。他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作者,是一個深刻尖峻的詩人,最善於置景借辭,遣情使語的。他的小令,受《花間》及第一期作家的影響很深,確有許多不可磨滅的名言雋語,足以令人諷吟不已,像: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憶仙姿》

  他的慢詞,則頗受影響于柳永;子瞻曾經指出,他自己也曾默認。但他的慢詞畢竟不是柳永的;他自有一種婉約輕圓的作風,為永所不能及。今試舉一例如下: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相傳少遊性不耐聚稿,間有淫章醉句,輒散落青簾紅袖間。故今傳者並不甚多。

  晁補之(1053~1101)有《雞肋詞》、《逃禪詞》。陳質齋以為補之詞,佳者不遜于秦七、黃九。然補之的詩才本不甚高,即其最佳的作品,視之秦七、黃九也實在不及。他沒有秦七那麼婉約多姿,也沒有黃九那麼蒼勁有力。

  張耒(1052~1112)在元祐諸詞人中,作詞最少。諸人皆有詞集,耒則無之。計其所作,僅《風流子》及《少年游》、《秋蕊香》三詞傳於世而已。然此三詞皆甚有風致。像《秋蕊香》:

  簾幕疏疏風透,一線香飄金獸。朱闌倚遍黃昏後,廊下月華如晝。別離滋味濃如酒,令人瘦。此情不及牆東柳,春色年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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