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史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五章 北宋詞人(3)


  三

  第一期的大作家,當以晏殊、歐陽修、范仲淹、張先為首。但他們的崛起,離五代詞人的最後幾個,已經是近一百年了。北宋的初年,東征西討,人不離騎,馬不離鞍,注意於詞者絕少。及曹彬、潘仁美他們削平了諸國,構成了大一統的局面以後,降王降臣奔湊於皇都,文化的事業大為發達。又有《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的編纂,似乎詞壇應該很熱鬧的了。然而當時的詞的作者,除了降王李煜,降臣歐陽炯等之外,卻沒有什麼新興的作家。我們與其以李煜、歐陽炯等為盛代的先驅,還不如以他為「殘蟬的尾聲」為更妥切些。真實的一個大時代的先驅,乃是晏殊他們,而非李煜他們。

  在晏殊之前,有幾個詞人,應一為敘及。徐昌圖,莆陽人,宋太祖時守國子博士,後遷至殿中丞。他的詞不多,然如《臨江仙》之「殘燈孤枕夢,輕浪五更風」諸語,也很美雋。潘閬字逍遙,有《逍遙詞》,僅存《酒泉子》十首,皆詠杭州西湖的景色者。有幾首寫得很好。如「別來幾向畫闌(一作圖)看,終是欠峰巒」,「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寒鴉日暮鳴還聚」之類,皆可稱得起是「好句」。寇准的詞,未脫《花間》的衣缽,但較為淺露。王禹偁在北宋初,乃是一位很重要的五七言詩作者。他偶作小詞,也頗有意緒。像《點絳唇》,可為一例: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錢惟演雖為降王之子,居大位,然而他的小詞卻甚為動人,不失為一位很好的詩人。他的《玉樓春》:「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淺。」黃叔暢謂:「此暮年作,詞極淒惋。」但第一個大詞人有意于為詞,且為之而工者當推晏殊。

  晏殊字同叔,江西撫州臨川人。他是一個大天才,七歲便能文。「景德初以神童薦。召與進士千余人並試庭中。殊神氣不懾,援筆立就,賜進士出身」(《宋史》本傳)。帝且使他盡讀秘閣書。每有諮訪,率用方寸小紙,細書問之。後事仁宗,尤加信愛。仕至觀文殿大學士卒(991~1055)。他的生平可算是「花團錦簇」的一位詩人生活。他卒後,贈諡元獻。當時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輔、歐陽修皆出其門。性剛峻,遇人以誠。一生自奉如寒士。「為文贍麗,尤工詩,閒雅有情意」(《宋史》本傳)。有集二百四十餘卷。然他的最大的成功,他的詩人的真面目,卻完全寄託在他的詞中。他的詩不足以代表他,他的散文更不足以表現他。他的《珠玉詞》雖僅一百數十首,卻完全把這位「花團錦簇」、鐘鳴鼎食的「詩人大臣」的本來面目表現出來了。人生什麼都能夠看得透,只有戀情是參不破的,什麼都能夠很容易的志得意滿,惟有戀情卻終似明月般的易缺難圓。

  晏殊在這一方面似乎也是深嘗著她的滋味的。他的兒子幾道曾說道:「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但這話是不對的。「月好漫成孤枕夢,酒闌空得兩眉愁,此時情緒悔風流」(《浣溪沙》);「為我轉回紅臉面」(同上);「且留雙淚說相思」(同上);「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同上);「鬢嚲欲迎眉際月,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同上);「東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訴衷情》);「何況舊歡新寵阻心期,滿眼是相思」(《鳳銜杯》);「未知心在阿誰邊?滿眼淚珠言不盡」(《玉樓春》);「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鳳銜杯》);「消息未知歸早晚,斜陽只送平波遠」(《蝶戀花》);「濃睡覺來鸚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同上);「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同上);「那堪更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汙,爭奈向千留萬留不住」(《殢人嬌》),這些都不是「情語」麼?同叔之未脫這些婦人語,正足見其未脫盡花間派的衣缽。《貢父詩話》說:「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樂府。」他的成就的高處,確足以闖入延巳之室。

  同時的詞人范仲淹,其詞存者不過寥寥幾首,卻無一首不是清雋絕倫。仲淹字希文,吳縣人,大中祥符八年進士。仕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卒諡文正(989~1052)。有集。像下面的二詞,都是使我們讀之惟恐其盡的: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遮·懷舊》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漁家傲·秋思》

  歐陽修有《六一居士詞》。我們在他的散文中,只見到他是一位道貌岸然的無感情的學者;在他的五七言詩中,我們也很難看出他是怎樣富於感情的一位詩人。但在他的詞中,卻無意將他的道學假面具全都卸下來了。他活潑潑的,赤裸裸的將他的詩人生活,表現在我們之前。「蓮子與人長廝類,無好意,年年苦在中心裡」;「天與多情絲一把,誰廝惹,千條萬縷縈心下」;「脈脈橫波珠淚滿,歸心亂,離腸便逐星橋斷」(以上皆《漁家傲》)。我們可想見他的戀情,也必是有一段苦趣的。宋人小說裡,因有永叔盜甥之說。王銍《默記》載永叔的《望江南》,他說:「奸黨因此誣公盜甥。公上表白白云:喪厥夫而無托,攜孤女以來歸。張氏此時,年方十歲。錢穆父素恨公,笑曰:此正學簸錢時也。歐知貢舉,下第舉人,複作《醉蓬萊》譏之。」

  此說在當時流傳一定很盛,所以許多人竭力為他辨明。陳質齋說:「歐陽公詞,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亦有鄙褻之語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字所為也。」羅長源說:「公嘗致意於《詩》,為之本義,溫柔寬厚,所得深矣。今詞之淺近者,前輩多謂是劉煇偽作。」我們看,在《醉翁琴趣外編》裡,有許多為《六一詞》所不收的詞,很可怪,像:「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鬟,被娘猜破」(《醉蓬萊》);「空淚滴,真珠暗落。又被誰,連宵留著?不曉高天甚意:既付與風流,卻恁薄情!細把身心自解,只與猛拚卻。又及至,見來了,怎生教人惡」(《看花回》);「相思字一時滴損,便直饒伊家總無情,也拚了一生,為伊成病」(《洞仙歌令》);「才會面,便相思,相思無盡期。這回相見好相知,相知已是遲」(《阮郎歸》)。這似和《六一詞》的作風,太不相同了,顯然不是出於同一詞人的手筆。當便是所謂劉煇的偽作罷。但這一類的詞,實在不壞,在《花間》、《陽春》罷,我們找不到那麼真情而樸質的東西。假如果是劉煇所作,則他也當是一位大詞人了。或他僅是集了當時的民歌也難說。像《六一詞》裡的: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

  ——《臨江仙》

  和劉煇之作(?)較之,當然立刻便可見到其不同來的。

  張先字子野,吳興人,為都官郎中(990~1078)。有《安陸詞》一卷。先與柳永齊名。《古今詩話》載有一段故事:「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而「三影」中尤以「雲破月來花弄影」為最著於人口,其全文如下: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天仙子》

  在先的小詞裡,有許多句子真是嬌媚欲泛出紙面,像「聞人話著仙卿字,嗔情恨意還須喜。何況草長時,酒前頻見伊」(《菩薩蠻》);「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簾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剛道花枝好。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菩薩蠻》);「密意欲傳,嬌羞未敢。斜偎象板還偷。輕輕試問借人麼?佯佯不覷雲鬟點」(《踏莎行》)諸語,哪一個字不是若十七八女郎之倩笑的。他亦間作慢詞,卻都未見得好。他有技巧而沒有豪邁奔放的氣勢,有纖麗而沒有健全創造的勇力,仍是第一期的詞人。

  更有幾個人也可附在第一期中。晏幾道字叔原,殊幼子,監潁昌許田鎮。有《小山詞》。黃庭堅稱其詞能「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後來論者亦稱其詞聰俊,出人于溫、韋之間,而尤勝於大晏。程叔徹說:「伊川聞誦晏叔原『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笑曰:『鬼語也。』意亦賞之。」他是一個十足的詩人,所以「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雖因此不得在上位,而詞亦因此日工。像: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可作為他的代表作。

  宋祁字子京,安州安陸人。天聖中進士。累官翰林學士承旨。卒贈尚書,諡景文(998~1061)。有《出麾小集》、《西洲猥稿》。子京詞名甚著,然其詞傳者不多。像《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縐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最為膾炙人口,竟使他得了「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之號。

  王安石有詞一卷。以他這樣的一位用世的名臣,宜乎氣格與別的詞人們不同。他的詞脫盡了《花間》的習氣,推翻盡了溫、韋的格調,另自有一種桀驁不群的氣韻,足為蘇、辛作先驅。像《桂枝香》,是其一例: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其實安石的詞,也盡有十分清雋的,像:「晚來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菩薩蠻》);「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漁家傲》);「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浣溪沙》)諸語。也盡有許多深情繾綣的,如「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千秋歲引》);「紅箋寄與煩惱,細寫相思多少。醉後幾行書字小,淚痕都提了」(《謁金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