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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杜甫(2)


  二

  杜甫字子美,京兆人。是唐初狂詩人審言的孫子。家貧,少不自振,客于吳、越、齊、趙間。李邕奇其材,嘗先往訪問他。舉進士不第,困長安,天寶三年,獻《三大禮賦》於明皇。帝奇之,使待詔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數上賦頌,高自稱道。他這時似極想做「鳴朝廷之盛」的一位宮廷詩人。但祿山之亂跟著起來了。他的太平詩人的夢被驚醒了。跟了大批朝臣,避難於三川。肅宗立,自鄜洲羸服欲奔行在。為賊所得。至德二年,亡走鳳翔,上謁,拜左拾遺。嘗因救護房琯之故,幾至得罪。

  時天下大亂,所在寇奪。甫家寓鄜,彌年艱窶,孺弱至餓死。因許甫自往省視。從還京師。出為花州司功參軍。關輔饑,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拾橡栗自給,流落劍南,營草堂成都西郭浣花溪。召補京兆功曹參軍,不至。會嚴武節度劍南、西川,因往依之。武再帥劍南,表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武以世舊,待甫甚厚。相傳甫對武頗無禮。一日,醉登武床,瞪視道:「嚴挺之乃有此兒!」武心銜之,欲殺之。賴其母力救得免。但此說不大可靠。嚴、杜交誼殊厚,甫集中贈武詩至三十餘篇之多。皆有知己之感,而武死,甫為詩哭之尤慟,當絕不至有此事的。武死後,甫往來梓、夔間。大曆中,出瞿塘,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陽,游嶽祠。大水暴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為設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公元712~770年)。

  他的生平,可以分為三個時代,他的詩也因之而有三個不同的作風。第一期是安祿山亂前(公元755年前)。這時,他正是壯年,頗有功名之思,很想做一個「致君堯舜上」的重臣,不獨要成一個不朽的詩人而已。他又往往薰染了時人的誇誕之習,為詩好高自稱道,像:「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這不能怪他。凡唐人差不多莫不如此。在這時,他的詩,已是充分的顯露出他的天才。但像《樂遊園歌》:「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像《官定後戲贈》:「耽酒須微祿,狂歌托聖朝」,其情調與當時一般的詩人,若李白、孟浩然等,是無殊的。

  到了第二期,即從安史之亂後到他入蜀以前(公元755~759年),他的作風卻大變了。在這短短的五年間,他身歷百苦,流離遷徙,刻不寧息,極人生的不幸,而一般社會所受到的苦難,更較他為尤甚。他的情緒因此整個的轉變了。他便收拾起個人利祿的打算,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他離開了李白、孟浩然他們的同伴,而獨肩起苦難時代的寫實的大責任來。雖只短短的五年,而他是另一個人了,他的詩是另一種詩了。在他之前,那麼偉大的悲天憫人之作從不曾出世過。在他之後,才會有白居易他們產生出來。他的影響是極大的!在這五年裡,他留下了一百四十幾首詩,差不多總是一半是歌詠這次的大變亂的。我們不曾看見過別一個變亂的時代曾在哪一位那麼偉大的詩人的篇什裡留下過更深刻、更偉大的痕跡!

  他在這時代所寫的歌詠亂離的詩,仍以寫自身所感受的為最多。好容易亂中脫賊而赴鳳翔,《喜達行在所》:「眼穿當落日,死心著寒灰。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然而家信還渺然呢!他的憶家之作,是寫以血淚的。後來,回家了。他回到家中時的情形,是很可痛的。《北征》:「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風,顛倒在桓褐。」

  後來和家人同在遷徙流離著了,然而又苦饑寒。《百憂集行》:「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乾元中寓居同穀縣作歌七首》是總寫他的窮困的生活和家庭的生死流離的。他自己是:「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裡。中原無主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是手把著的白木柄的長錘,掘黃精以為食。然雪盛,黃精無苗,只得空手與長鑱同歸,「男呻女吟四壁靜」。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別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有妹在鐘離,婿歿遺諸孤,已是十年不相見了。在這樣的境地裡,恰好又是「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黃蒿古城雲不開,玄狐跳樑黃狐立」,能不興「我生何為在窮穀,中夜起坐萬感集」之歎麼?

  但他究竟是一位心胸廣大的熱情的詩人,不僅對於自己的骨肉,牽腸掛腹的憶念著,且也還推己以及人,對於一般苦難的人民,無告的弱者,表現出充分的同情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最足以見出這個偉大的精神:「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蹋裡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因了自己的苦難,忽然的發出一個豪念:「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天下寒士們如果都有所庇了,自己便「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甚等的精神呢!釋迦、仲尼、耶穌還不是從這等偉大的精神出發的麼?

  他所寫當時一般社會的苦難的情形,可於《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等作中見之。《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所敘的都是徵兵征役的擾苦。「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聞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是集丁應徵的情形。但農民們是往往躲藏了以避徵發的,於是如「石壕吏」者便不得不於夜中捉人。「老翁逾牆走」了,力衰的老嫗只好「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

  在這些被徵發的丁男裡,有的是新婚即別的,於「沉痛迫中腸」裡,新婦還不得不安慰她的夫婿道:「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連老翁也不得不去。「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於是他遂「投杖出門去……長揖別上官」,也顧不得「老妻臥路啼」了。他在天寶十年所作的《兵車行》,也是寫這種生離死別的情形的。「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是沉痛之至的詛咒!但較之《新安吏》等篇,似尤未臻其深刻。人類的互相殘殺,是否必不得已的呢?驅和平的農民們、市人們,教他們執刀去殺人,是否發狂的舉動?

  1914年的歐洲大戰,產生了不少的非戰文學出來。安史之亂,也產生了杜甫的這些偉大的詩篇。不過甫只是替被徵發的平民們說話,對於戰爭的本身,他還沒有勇氣去直接地加以攻擊,加以詛咒。他的《潼關吏》是敘述士卒築潼關城的情形的,頗寓勸誡意:「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這樣的風格,後來便為白居易的「新樂府」所常常襲用。《無家別》是敘述亂後人民歸家時的情形的,「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裡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這場大亂,真的把整個社會的基礎都震撼得倒塌了。

  第三期是從他於乾元二年的冬天到成都起,直到他的死為止(公元759~770年)。中間雖也曾由蜀播遷出來,但生活究竟要比第二期安定,舒服。所以他這十一年中的詩,往往都是很恬靜的,工致的,蒼勁的,與中年時代的血脈僨張,痛苦呼號者不同。雖也有痛定思痛之作,但不甚多。為了生活的比較安定,所以這時代的詩寫得最多,幾要占全集的十分之七八以上。在這時,他似又恢復了從容游宴之樂。他的浣花裡的居宅似頗適意。可望見江流,又種竹植樹,以增其趣。他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秋興》八首,為這時期的代表作,茲錄其一: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他仍未忘懷於國家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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