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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六朝的辭賦


  辭賦的再生——曹植、禰衡與王粲——向秀、陸機、潘岳——陶淵明的《閒情賦》——鮑照、謝莊等——江淹的《恨賦》、《別賦》——蕭衍的《淨業賦》——沈炯、江總等

  一

  復興了辭賦的「詩趣」的,乃是六朝的諸作家。這個復興運動,也當開始于建安時代。隨了詩思的復活,「辭賦」也便重見生機。禰衡的《鸚鵡賦》,引物以譬人,寫得那樣的可憐。曹植的《洛神賦》,是那麼的有風趣,已不是徒以奇字麗句堆砌成文的了。王粲的《登樓賦》,其情調遠規靈均,近同平子(張衡有《歸田賦》),雖未盡宛曲之趣,實是披肝露膽之作。其後向秀作《思舊賦》以吊嵇康、呂安:「于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

  陸機作《歎逝賦》以哀故友:「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華,草無朝而遺露。」罔不是真情流露,詩意充溢的。其《文賦》也具陳文心,備言甘苦,不是敷衍之作。而潘岳尤長於哀誄懷人之什。追逝思故,若不勝情。像他的《西征》、《秋興》、《閒居》、《懷舊》、《寡婦》諸賦,殆沒有一篇不是清雋之氣逼人的。《秋興》固足以上比宋玉,而《懷舊》之寫「墳壘壘而接壟,柏森森以欑植;何逝沒之相尋,曾舊草之未異」!《寡婦賦》之寫「願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夜漫漫以悠悠兮,寒淒淒以凜凜。氣憤薄而乘胸兮,涕交橫而流枕」。尤皆留連於生死故舊之情,淒迷於存亡窈念之際,絕不是那些以塗飾誇誕自喜者之比。左思的《三都賦》,追蹤班固、張衡,雖不是抒情之作,卻也甚見工力。

  東晉南渡以後,辭賦作家暫見消歇。郭璞的《江賦》,和木華的《海賦》並為寫前人所未涉及的景色的,但究竟不大高明。到了晉末宋初,大詩人陶淵明、鮑照相繼而出,立刻把賦也抬高到未之前有的妙地仙境裡去。陶淵明的《閒情賦》,雖蕭統不大滿意,斥之為「白璧微瑕」(《陶集序》),然實是極清新真切的長篇的抒情詩。像: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
  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
  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
  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
  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于南林。

  【木華(生卒不詳),西晉文學家。字玄虛,廣川(今河北棗強東)人。長於辭賦,作品多散佚,今僅存《海賦》一篇。】

  情詩寫到這樣宛轉敦厚的地步,還有誰可及呢?見此,真覺得像「君依光兮妾所願」諸作,還未免嫌單調。

  鮑照的《蕪城賦》,我們只讀其歌:「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便已嗅出其淒涼的氣氛來。別人都寫輝輝煌煌的《兩都》、《三京》(張衡作《東京》、《西京》及《南都賦》),照獨憑弔「蕪城」;廢井頹垣,榛路荒基的寫照,或較離宮禁苑的鋪張揚厲的描狀,尤能打動人的情感罷。《連昌宮詞》(唐元稹作),《哀江南曲》(見孔尚任《桃花扇》)並此而三,難能有四!

  謝惠連的《雪賦》只是一篇詠物的名作,然其《祭古塚文》卻是真實的一篇雋妙的抒情詩。謝莊的《月賦》確能將渺茫朦朧的月夜的氣氛寫出:「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月既沒兮露欲唏,歲方晏兮無與歸。佳期可以還,微露沾人衣。」他竟是充溢著惆悵的情懷的。

  梁時,江淹作《恨賦》、《別賦》,那又是充滿著帳惘悽楚的空氣的。「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選的是那樣一種的傷感的題目!「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已夠令人淒然了;「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更是直彈到人生的最深邃的中心了。漢人每喜誇誕的漫談,其失也淺薄。六朝人卻反了過來,專愛在傷感的情緒上著力,遂多「哀感頑豔」、「情不自禁」之作。六朝賦與漢賦之別便在於此。

  蕭衍嘗作《淨業賦》。以佛人思想滲透到辭賦裡去,恐怕要以此篇為唯一之作。其子綱,嘗作《悔賦》,顯然是模仿文通的《恨》、《別》二賦的。蕭繹所作《玄覽賦》,浩浩莽莽,幾複回到司馬、揚、班的時代。然其《蕩婦秋思賦》:「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于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卻是具有很幽渺的抒情的成分的。

  沈約有《郊居賦》,極寫郊外園林之樂,而用「唯以天地之恩不報,書事之官靡述」云云為結,未免迂腐。同時有陸倕,字佐公,吳郡吳人,為國子博士,守太常卿。他的《感知己賦贈任昉》(昉也有一賦答之)卻是「真性情」流露之作。

  劉峻的《廣絕交論》,雖名為論,實似一賦,也是出於不自已的憤激之心意的。張纘字伯緒,為梁駙馬都尉。後授雍州刺史,為蕭詧所殺,他的《南征賦》乃是安仁《西征》的同流。

  沈炯的《歸魂賦》,寫梁末喪亂,身為北朝所羈留;「每日夕而靡依,常一步而三歎。……言語之所不通,嗜欲之所不同。……豈論生平與意氣,止望首丘於南風」,痛定思痛,情意至為悽惶。

  江總也有《修心賦》,其情調與《歸魂》頗同;他們都是庾子山的《哀江南賦》的同道。

  參考書目

  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清嚴可均輯,有黃岡王氏刊本、醫學書局石印本。
  二、《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張溥編,有原刊本,有清長沙翻刻本。
  三、《歷代賦匯》 清陳元龍編,有殿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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