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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魏與西晉的詩人(1)


  黃初時代的詩人們——何晏與左延年——嵇康與阮籍——諸葛亮——太康時代詩人們的蜂起——三張兩傅——潘岳與陸機、陸雲——大詩人左思——其妹左芬——同時代的諸小詩人們:荀勖、成公綏、程曉、石崇等——蘇伯玉妻的《盤中詩》

  一

  繼于建安之後的是一個更熱鬧的詩人的時代。建安七子中像孔、陳、阮諸人,他們並不以作詩為業;但到了黃初以後,專業的詩人們便漸漸的多起來了。因了曹氏父子兄弟的提倡與感化,久已消歇的詩思,至此乃蓬蓬勃勃,呈現著如火如荼之觀,歷數百年而未中衰。他們的作風雖各不同,然阮、嵇諸作,信筆皆有雋氣,左延年的樂府,何晏的諸詩也都很可注意。他們一面承襲了初期的高邁,一面開啟了西晉的清雋;一面結束了七子的複雜的風格,一面辟殖了陸、張、潘、左的功力深厚的詩業。

  何晏字平叔,南陽宛人。娶魏帝女。然曹丕不甚信任之。黃初之際,未見有所事任。正始中,曹爽乃用他為中書,主選舉。宿舊者多得濟拔。為司馬氏所殺。有《論語集解》十卷,《老子道德論》二卷,集十一卷。五言詩今存二首。在這二首中,頗可見出晏的真實的情緒來。《名士傳》載:「是時曹爽輔政,識者慮有危機。晏有重名,與魏姻戚,內雖懷憂而無複退也。著五言詩以言志。」擬古與「失題」的一首,所寫的完全是這種憂懼的心理。「常恐入網羅,憂禍一旦並。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然而他雖欲如此,已是不可能的了。

  左延年未知其裡名。《晉書·樂志》僅載其在黃初中以新聲被寵。他的《從軍行》雖為不全的殘作,卻已可見出是未必較杜甫、白居易諸同類的作品低劣的。「苦哉邊地人,一歲三從軍。三子到敦煌,二子詣隴西。五子遠門去,五婦皆懷身。」(下闕)其《秦女休行》一篇,尤為敘事詩中的偉作;平平淡淡地寫來,朴樸質質地寫來,不必需要什麼繁辭華語,而好處自見:

  步出上西門,遙望秦氏廬。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女休。
  休年十四五,為宗行報仇。
  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
  仇家便東南,僕僵秦女休。

  嵇康字叔夜,譙郡侄人。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寓居山陽。家貧,鍛以自給。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山濤為吏部,舉康自代。康答書頗詆訶之。當時司馬氏的權勢日甚,略略有遠見的人,皆已見禍至之無日,特別是與曹魏有關係的人。嵇康雖極力的頹唐自廢,終於不能自免。景元三年,康被司馬昭以細故殺之。有集十五卷。康在獄中時,曾作《幽憤詩》以見志。孫登對嵇康道:「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也。」康臨刑時,索琴彈之曰:「《廣陵散》自此絕矣!」康的詩,以四言為最多,且最好。

  陶潛的四言詩便頗似他的。他的《贈秀才入軍詩》十九首,很有幾首是極為雋妙的。四言詩的生命,已中絕了很久,想不到在建安、正始之時乃走上了中興之運,且有了很偉大的作家,如曹氏父子與嵇康。康的四言像「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穀風,吹我素琴」;「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珠的好句,都是未之前見的。此種韶秀清玄的風格,也是未之前見的。在嵇康之後,在思想上固另辟了一條老莊的玄超的大路,一脫漢儒的陰陽五行,凡近實踐的淺陋;在詩歌上也別有了一條高超清雋的要道,一洗漢詩乃至建安詩中的淺近的厭世享樂的思想。在這一方面,康的《雜詩》與《遊仙詩》是很可以表現出這個新傾向來的。「遙望山上松,隆谷鬱青蔥。自遇一何高,獨立迥無雙。願想遊其下,蹊路絕不通。王喬棄我去,乘雲駕六龍。飄搖戲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童蒙。」(《遊仙詩》)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瑀之子。容貌瓌傑,志氣宏放。初辟太尉掾,進散騎常侍。司馬昭欲為其子炎求婚於籍。籍大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後引為從事中郎。籍聞步兵廚多美酒,遂求為步兵校尉。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又對人能為青白眼。由是禮法之士深所仇疾。卻賴司馬昭常保持之。有集十三卷。嵇康與籍同為時人所疾,然康死而籍卻全,此中消息當然是有關於政治的內幕的。籍的五言詩,有《詠懷》八十二首,其成就極為偉大。姑舉數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雲已。
  灼灼西隤日,餘光照我衣。
  回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

  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饑。
  如何當路子,磬折忘所歸?
  豈為誇譽名,憔悴使心悲。
  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
  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

  這八十二首的《詠懷》詩,作非一時,詠非一意,故我們只能將它們作八十二首詩看。其中有很高妙的詩篇,卻也有些質實無情趣的東西。「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揮袂撫長劍,仰觀浮雲征」。在無數的悲憤詩,「士不遇賦」以及「人生幾何」的篇什裡,我們第一次見到那麼高邁可喜的名句:這實足以使我們心目為之一清新,為之一震撼的。在過於樸實的無玄想的,囿于現實的境地裡的作品中,忽然遇見了像籍的:「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大人先生歌》)當然會很清警的游心於別一個天地之中的。籍與嵇康、劉伶等七人常作竹林之遊,世目之為「竹林七賢」。努力于打破禮法的運動;以疏狂自放於物外。

  這種疏狂的行動,超於物外的主張,打破禮法的運動,不僅僅是如向來的見解,所謂為了避世免禍之故的吧。這其間是具有更深厚的意義的。恰當于漢末「孝廉」掃地之時,曹操本身是個「孝廉」出身的,且憤然的要舉異才高能之士,不孝不義,為鄉黨所棄者與之同事;孔融也高唱著「非孝」之說。雖然許多儒家學說的擁護,還在竭力地攻擊這些非毀禮教、放蕩不羈的人物,然禮教的本身以及儒道的瑣碎禁忌的規律,已完全被時代所破壞了。一方面是佛教的輸入,給老、莊以一個新的同感,一方面政治的紛擾,需要的不是孝廉清謹之人士。於是疏于禮法的,便更要以此自己標榜著了。自王(弼)、何(晏)以至竹林七賢,幾乎都是這一派的人物。阮籍、劉伶便是其中最著的代表人。

  這時的詩人,尚有郭遐周、郭遐叔兄弟及阮侃,皆與嵇康相贈答。二郭未知其裡居。遐周贈康之作凡三首,皆傷于平衍質實,無足稱道。阮侃字德如,尉氏人。有俊才而飭以名理,風儀雅致,與嵇康為友。仕至河內太守。他有《答嵇康詩》二首。

  在此,還應一敘吳、蜀的作家們。韋昭作《吳鼓吹曲》十二曲,敘孫氏的祖德,只是廟堂之樂,在文學上無甚可稱。昭字弘嗣,吳郡雲陽人。少好學,能屬文。仕孫吳,官至中書僕射。為孫皓所殺。有《國語注》二十二卷,今存。

  諸葛亮字孔明,琅玡陽都人。仕蜀,封武鄉侯,領益州牧。死諡忠武侯。有集二十五卷,《論前漢事》一卷,《集誡》二卷,《女戒》一卷。《論前漢事》等作皆不傳。史稱亮未遇時,躬耕隴畝,好為《梁甫吟》。《梁甫吟》今傳一首。「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只是一首很平常的詠史詩。

  秦宓有《遠遊》一詩:「遠遊何所見?所見邈難紀。岩穴非我鄰,林麓無知己。虎則豹之兄,鷹則鷂之弟,困獸走環岡,飛鳥驚巢起。」頗具稚氣,難稱名篇。宓字子敕,廣漢綿竹人。劉備平蜀,以為從事祭酒。後為大司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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