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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建安時代(1)


  五言詩的成熟時代——以曹氏父子兄弟為中心的詩壇——曹操與曹丕——曹植的兩個時期的詩篇——建安七子:孔融、王粲、徐乾等——應璩的《百一詩》——繁欽、繆襲等

  一

  建安時代是五言詩的成熟時期。作家的馳騖,作品的美富,有如秋天田野中的黃金色的禾稻,垂頭迎風,穀實豐滿;又如果園中的嘉樹,枝頭累累皆為晶瑩多漿的甜果。五言詩雖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卻只是無名詩人的東西,民間的東西,還不曾上過文壇的最高角。偶然有幾位文人試手去寫五言詩,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並不見得有多大的成績。五言詩到了建安時代,則是蹈過了文人學士潤改的時代,而到了成為文人學士的主要的詩體的一個時期。

  這個時期的作者們,以曹氏父子兄弟為中心。吳、蜀雖亦分據一隅,然文壇的主座卻要讓給曹家。曹氏左右,詩人紛紜,爭求自獻,其熱鬧的情形是空前的。

  曹氏父子兄弟,不僅地位足以領導群英,即其詩才也足以為當時諸詩人的中心而無愧。曹操及子丕、植都是很偉大的詩人。尤以曹植為最有高才。屈原之後,詩思消歇者幾五六百年,到了這時,詩人們才由長久的熟睡中蘇醒過來。不僅五言,連四言詩也都照射出夕陽似的血紅的恬美的光亮出來。

  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瞞,譙人。本姓夏侯氏,其父嵩,為曹氏的養子,故遂姓曹。操少機警有權數。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光和末黃巾大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起義軍。遷濟南相。董卓廢立時,操散家財,合義兵討卓。初平中,袁紹表薦他為東郡太守。建安中,操到洛陽,便總攬了政治大權。他迎帝都許。自為大將軍。破袁紹、袁術,斬呂布等,次第削平各地。獻帝以他為丞相,加九錫,爵魏王。他部下每勸他正位。他說道:「若天命有歸,孤其為周文王乎?」操子丕,果應其言,廢獻帝自立。追尊操為武帝。操頗受後人的唾駡。其實也未見得比劉裕、蕭道成、蕭衍、李淵、趙匡胤他們更卑鄙。然而他卻獨受惡名!他是一位霸氣縱橫的人,即在詩壇裡也是如此。他的詩是沉鬱的,雄健的,有如他的為人。

  當這個時候,古樂府的擬作風氣是很流行的,所以操詩多五言的樂府辭,如《蒿裡行》、《苦寒行》等;又四言詩也顯著複盛之況,所以操詩也多四言者,如《短歌行》等《薤露》、《蒿裡》,本是挽歌曲子。操則襲用之,成為短的敘事詩;一以敘述何進召董卓事(《薤露》),一以敘述袁紹、袁術兄弟相爭,連年兵甲不解事(《蒿裡行》)。這兩詩多憤激之語,當是他早期之作。

  《苦寒行》是一首絕好的征夫詩。「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這時操還是在不得意的時代吧。「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幾句寫得更為生動新穎,非取之於當前之情景必寫不出來。《卻東西門行》也是詠征夫的。「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又「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操暮年,或已厭於言兵了吧?操的四言詩寫的似乎較他的五言詩更為俊健可喜,如《短歌行》,如《龜雖壽》,都是當時不易見到的佳作。「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諸語實為難得的寫景描情。「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龜雖壽》)操的雄志是躍躍於紙背的。

  又《觀滄海》寫「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時所見的海景也是很雋好的。操之詩,往往若無意于為文辭,而文辭卻往往是錯落有致、精彩自生的。《土不同》一首也是如此。詩人無不善感多愁,操的詩也是善感多愁,然于「心常歎怨,戚戚多悲」(《土不同》)裡卻透露著一股英俊之氣,雖悲戚,卻並不頹廢。雖「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卻終於沒有忘記了「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壯志。此便是操之所以終與疏懶頹放的詩人不同的所在。

  曹丕為操之長子。字子桓。操卒,丕嗣為丞相,魏王。建安末,廢獻帝為山陽公,篡漢,自即皇帝位。都洛陽,國號魏,改元黃初。在位六年卒,諡曰文帝。丕性好文學,雖居要位,並不廢業。博聞強識,以著作為務。所著有《典論》及詩賦百餘篇。像《典論》那樣的著作,是同時的詩人們所不敢輕於問鼎的。特別關於論文得失、臧否人物的一方面。他的詩,與操詩風格大不相同。操的詩始終是政治家的詩,丕的詩則完全是詩人的詩,情思婉約悱惻,能移人意,卻缺乏著剛勁猛健的局調。五言詩到了他的時代,方才開始脫離樂府的束縛。子桓的《雜詩》諸作,都是用五言體寫的。

  《雜詩》二首,其情韻尤為獨勝:「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但我們如仔細一讀,便可見這些雜詩完全是模擬著《古詩十九首》的;不唯風格相類,即情調亦極相似。陸機等的此類的詩,直題之曰《擬古》,子桓則僅稱「雜詩」,其實也是「擬詩」之流。子桓的四言調,其情調也很婉曲,像《短歌行》,孟德的同名的一篇,如風馳雲奔,一氣到底,子桓之作則宛轉哀鳴,孺慕正深,極力的寫著:「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的悲感。孟德雄莽,雜言無端,僅以壯氣貫串之而已,子桓則結構精審,一意到底;這確是大為進步之作品。

  又他的《善哉行》,只是感到「人生如寄」,便想起不必自苦,還是及時行樂,「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和孟德「周公吐哺」云云的情調已大異了。子桓更有數詩,與當時流行的詩體不大相類;如《燕歌行》則為七言,《寡婦》則為楚歌體。但其風調則始終是娟娟媚媚的。像《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在無數的思婦曲中,這一首是很可以占一個地位的。

  《寡婦》的背景也在秋冬之交,「木葉落兮淒淒」之時。這時是最足以引起悲情的。《寡婦》之作原為傷其友人阮瑀之妻。當時風尚,每一詩題,往往有多人同時並作。故後來潘岳作《寡婦賦》,其序便假託的說道:「阮瑀既沒,魏文悼之,並命知舊作寡婦之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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