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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五言詩的產生(2)


  二

  五言詩之所以會發生于成帝時代的前後,似乎並不是偶然的事。在這個時候(公元前32年),中國與西域的溝通,正是絡繹頻繁之時。隨了天馬、苜蓿、葡萄等實物,而進到中國的,難保不有新聲雅樂、文藝詩歌之類的東西。五言詩的發生,恰當于其時,或者不無關係罷。或至少是應了新聲的呼喚而產生的。最初是崛起於民間的搖籃中。所謂無主名的許多「古詞」、「古詩」,蓋便是那許多時候的民間所產生的最好的詩歌,經由文人學士所潤改而流傳於世的。因為論者既不能確知其時代,又不能確知其作者,所以總以「古詞」、「古詩」的混稱概括之。其播之於樂府者則名之為「樂府古辭」。這些「古詩」、「古詞」,氣魄渾厚,情思真摯,風格直捷,韻格樸質,無奧語,無隱文,無曲說,極自然流麗之致,劉彥和所謂:「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文心雕龍》)在在都足以見其為新出於硎的民間的傑作。

  在最早的那些「古詩」、「古詞」裡,有一部分是抒情詩,又有一部分是敘事詩。而這兩方面都具有很好的成績。抒情詩自當以《古詩十九首》為主。在這十九首之中,作者未必是一人,時代也未必是同時。內容亦不一致。有的是民間的戀歌,有的是游於思歸之曲,有的是少年懷人之什,有的是厭世的曠達的歌聲。或曾經過文人的不止一次的潤飾,或竟有許多是擬作。鐘嶸《詩品》,以為「舊疑以為曹、王之作」。或者這些詩,竟是到曹、王之時,才潤飾到如此的完備之境的吧。在這十九首中,情歌便占了十首。或出之於自己的口氣,或出於他人的代述。類多情意懇摯,措辭真率,不求乎工而自工,不求乎麗而自有其嬌媚迷人之姿。

  我們看《詩經》的陳、鄭、衛、齊諸風中的許多情詩,我們看流行於六朝時代的樂府曲子,如《子夜》、《讀曲》之屬,便知道這些情詩乃正是他們的真實的同類。其中最好的像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第六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都是寫得很嬌婉動人的。而第八首《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羅」云云,頗使我們想起了希臘人的葡萄藤依附于橡樹的常喻。第十八首《客從遠方來》,則彈著另外的一個戀歌的調子: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余裡,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除了這些情歌之外,便是一些很淺近坦率的由厭世而遁入享樂主義的歌聲了;但也間有較為積極的憤慨的或自慰自勵的作品。這種坦率的厭世的人生觀,是民間所常蟠結著的。遇著「世紀末」更容易發生。《十九首》中自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十一首《回車駕言邁》,第十三首《驅車上東門》以至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都是如此的一個厭世調子。「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便是其中一部分厭世的享樂主義者的共同的供語。「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坦率的厭世主義者,便往往是只求刹那間的享用的。又第四首《今日良宴會》,第七首《明月皎夜光》都是憤懣不平的調子。

  於《十九首》外,更有好些抒情的「古詩」。這些古詩,其性質也甚為複雜,但大都可信其是民間的淳樸的作品。如《槁砧今何在》的:「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高田種小麥》的:「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都是極為淳樸可愛的。《采葵莫傷根》的兩首古詩,更是最流行的格言式的歌謠,意義直捷而淺顯:「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交莫羞貧,羞貧友不成。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荊棘。利傍有倚刀,貪人還自賊。」像《步出城東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及《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等等,也都是很深刻、瑩雋的詩篇。

  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轉變于各地,成為好幾首的,也常襲用常唱常見的語句的。這在許多「古詩」、「古詞」裡都可以見到的。我們如果仔細的讀了那許多「古詩」、「古詞」,便知道她們雖或經過了好幾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擬作,卻終於撲滅不了民歌的那種淳樸的特色。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處,往往是最不會喪失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筆下,也往往會變成更偉大的東西。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卻都是她們的真實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們的豐裕的辭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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