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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詩經與楚辭(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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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繼於《詩經》時代之後的便是所謂「楚辭」的一個時代。在名為「楚辭」那一個總集之中,最重要的作家是屈原(屈原及宋玉等見《史記》卷八十四)。他是「楚辭」的開山祖,也是「楚辭」裡的最偉大的作家。我們可以說,「楚辭」這個名詞,指的乃是「屈原及其跟從者」。 「楚辭」的名稱,或以為始于劉向。然《史記·屈原列傳》已言:「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漢書·朱買臣傳》言:「買臣善《楚辭》。」又言:「宣帝時,有九江被公善《楚辭》。」「楚辭」之稱,在漢初當已成了一個名詞。據相傳的見解,謂屈原諸《騷》,皆是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謂之《楚辭》。其後雖有許多非楚人作《楚辭》,雖未必皆紀楚地,名楚物,然其作楚聲則皆同。 後漢王逸著《楚辭章句》,於卷首題著:「漢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劉向集,後漢校書郎臣王逸章句。」《楚辭》到劉向之時,始有像現在那個樣子的總集,這是可信的事。惟這個王逸章句的《楚辭》,是否即為劉向的原本,卻是很可疑的。據王逸的《章句》本,則名為《楚辭》的這個總集,乃包括自屈原至王逸他自己的一個時代為止的許多作品。據朱熹的《集注》本,則《楚辭》的範圍更廣,其時代則包括自周至宋,其作品則包括自荀況以至呂大臨。本書所謂《楚辭》,指的不過屈原、宋玉幾個最初的《楚辭》作家。 《楚辭》,或屈原、宋玉諸人的作品,其影響是至深且久,至巨且廣的。《詩經》的影響,至秦漢已微。她的地位雖被高列于聖經之林,她在文學上的影響卻已是不很深廣了。但《楚辭》一開頭便被當時的作者們所注意。漢代是「辭、賦的時代」;而自建安以至六朝,自唐以至清,也幾乎沒有一代無模擬《楚辭》的作家們。她的影響,不僅在「賦」上,在「騷」上,即在一般詩歌上也是如此。若項羽的「虞兮虞兮奈若何」,劉邦的「大風起兮雲飛揚」,以至劉徹的「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諸詩,固不必說,顯然的是「楚風」了;即論到使韻遣辭一方面,《楚辭》對於後來的詩歌,其影響也是極大的。他們變更了健勁而不易流轉的四言格式,他們變更了淳樸短促的民間歌謠,他們變更了教訓式的格言詩,他們變更了拘謹素質的作風。他們大膽的傾懷的訴說出自己鬱抑的情緒;從來沒有人曾那麼樣的婉曲入微,那麼樣的又真摯、又美麗地傾訴過。 屈原是古代第一個有主名的大詩人。在古代的文學上,沒有一個人可以與他爭那第一把交椅的。《史記》中有他的一篇簡傳。在他自己的作品裡也略略的提起過自己的生平。據《史記》,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自己在《離騷》裡則說:「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是正則,靈均又是他的名字。後人或以正則、靈均為「平」字「原」字的釋義,或以為正則、靈均是他的小名。他是楚的同姓,約生於公元前343年(周顯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初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原是懷王很信任的人。有一個上官大夫,與屈原同列爭寵,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原屬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上官大夫因在懷王之前讒間他道:「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適懷王為張儀所詐,與秦戰大敗。秦欲與楚為歡,乃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懷王恨張儀入骨,說道:「不欲得地,願得張儀。」張儀竟入楚。厚賂懷王左右,竟得釋歸。屈平自齊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後秦昭王與楚婚,欲懷王會。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固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竟客死于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子蘭怒屈平不已,使上官大夫短之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這是他第二次在政治上的失敗。屈原既被疏被放,三年不得複見。竭智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意亂,不知所從。乃往太卜鄭詹尹欲決所疑。他問詹尹道:「甯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詹尹卻很謙抑的釋策說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死時約為公元前290年(即頃襄王九年)的五月五日。在這一日,到處皆競賽龍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們的大詩人。 【瓦爾米基,今音譯是跋彌,意譯是蟻垤。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作者。】 【《奧特賽》,今通譯《奧德賽》。】 【《拉馬耶那》,今通譯《羅摩衍那》。】 近來頗有人懷疑屈原的存在,以為他也許和希臘的荷馬,印度的瓦爾米基一樣,乃是一個箭垛式的烏有先生。荷馬、瓦爾米基之果為烏有先生與否,現在仍未論定——也許永久不能論定——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卻與他們截然不同。荷馬的《伊裡亞特》、《奧特賽》,瓦爾米基的《拉馬耶那》,乃是民間傳說與神話的集合體,或民間傳唱已久的小史詩、小歌謠的集合體。所以那些大史詩的本身,應該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馬、瓦爾米基那樣的作家,即使有之,我們也只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者」。屈原這個人,和屈原的這些作品,則完全與他們不同。他的作品像《離騷》、《九章》之類,完全是抒寫他自己的幽憤的,完全是訴說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個人的抒情哀語,而不是什麼英雄時代的記載。它們是反映著屈原的明瞭可靠的生平的,它們是帶著極濃厚的屈原個性在內的,它們乃是無可懷疑的一個大詩人的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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