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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清代的民歌 四(1)


  《白雪遺音》刊于道光八年(公元1328年),離開《霓裳續譜》的刊行,又有三十多年了。這是《馬頭調》風行一時的時候。編訂者為華廣生。廣生字春田。他在嘉慶甲子(公元1804年)的時候,已經是在編纂著這書了,直到二十多年後方才出版。他是住在濟南的,故所收的歌曲,以山東(濟南)為中心,也間及南北諸調。也許王廷紹是在北平天津一帶搜輯的,故《馬頭調》所選不多,而華廣生則似是在《馬頭調》最流行的地方搜輯的,故此曲遂所選獨多。——在第一二卷裡所選近四百首。

  《白雪遺音》,清代中葉的民間俗曲總集。清人華廣生輯。八卷。收南北俗曲作品733首。曲調以《馬頭調》最多。題材範圍廣泛。

  「馬頭調」的解釋,也許便是「碼頭」的調子之意吧,乃是最流行於商業繁盛之區,賈人往來最多的地方的調子。歌唱這調子的,當以妓女們為中心。《馬頭調》所歌詠的簡直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霓裳續譜》裡的《西調》、《寄生草》、《平岔》等,都以歌詠思婦的情懷為主題。《馬頭調》雖也以此為重要的題材,卻更歌詠著:(一)小說戲曲裡的故事和人物;(二)應景的歌詞;(三)遊戲文章,像《古人名》、《美人名》、《戲名》等等;(四)格言式的教訓的文字,像《鴉片煙》等。(五)歷史上或地方上的故事和案件,像《爭臺灣》、《李毓昌案》等。(六)引經據典的東西,像《詩經注》、《四書注》等。可見華氏的搜集是極為慎重、極為廣泛的;幾乎是「取之盡珠璣」。實是民間的多方面的趣味的集成,也便是未失了真正的民間作品的面目。

  當然,在這裡,我們所要引的,還是情詞一類的東西。在那裡,漂亮的情語,尖新的文句,是擷之不盡的。這裡且引十餘首:

  淒涼兩字

  淒涼兩個字實難受,何日方休。恩愛兩個字兒,常掛在心頭,誰肯輕丟。好歹兩個字,管叫傍人猜不透,別要出口。相思兩個字,叫俺害到何時候,無限的焦愁。牽連兩個宇兒,難舍難丟,常在心頭。佳期兩個字,不知成就不成就,前世無修。團圓兩個字,問你能夠不能夠,莫要瞎胡謅。

  露水珠

  露水珠兒在荷葉轉,顆顆滾圓。姐兒一見,忙用線穿,喜上眉尖。恨不能一顆一顆穿成串,排成連環。要成串,誰知水珠也會變,不似從前。這邊散了,那邊去團圓,改變心田。閃殺奴,偏偏又被風吹散,落在河中間。後悔遲,當初錯把寶貝看,叫人心寒。

  魚兒跳

  河邊有個魚兒跳,只在水面飄。岸上的人兒,你只聽著,不必望下睄。最不該手持長竿將俺釣,心下錯想了。魚兒小,五湖四海都遊到,也曾弄波濤。你只管下釣引線,俺閉眼兒不睄,極自心焦。不上你的釣,我看你臉上臊不臊,是你自招。速速走罷,心中妄想,你瞎胡鬧,不必把神勞。

  好事兒

  好事兒,多磨難成就,前世裡無修。度過一日,如同三秋,晝夜憂愁。怕只怕日落星出黃昏後,淚珠先流。盼佳期,但只見銀河鬥轉,一輪明月把紗窗透,轉過西樓。可歎俺這紅顏薄命,難得自由,悶氣在心頭。俺只得強打著精神,耐著心煩往前受,不必強求。到幾時,薄幸的人兒,回歸故里,悲喜交集,滿懷惱恨難以出口,不打不罵不肯咒,既往不咎。

  寫封書兒

  寫封書兒袖裡藏,暗縐眉頭。未曾舉筆,淚珠兒先流,紛紛不休。捎書人千萬莫說奴的容顏瘦,牢記心頭。出外的人兒苦,誰是他的知心肉,自度春秋。說奴瘦了,他也是憂愁,如何能丟。他愁我,豈不連他也愁瘦,無有掛心鉤。再叮嚀,說奴的容顏還照舊,昔日的風流。

  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那裡話,不是照奴發。先有你來後有他,何必爭差。這都是傍人告訴你的話,主意自己拿。那些人巴不得咱倆不說話,是些冤家,怎肯疼他將你撇下,又不眼花。奴豈肯一條腸子兩下掛,半真半假。你不信,我舍著身子把誓罵,屈殺奴家。

  連環扣

  解不開的連環扣,蜜裡調油。放不下的掛心鉤,常在心頭。快刀兒割不斷的連心肉,無盡無休。咱二人恩情,到比天還厚,天然配就。海誓山盟直到白頭,誰肯分手。魂靈兒不離你的身左右,情意兒相投。願結下來生姻緣,再成就,燕侶鶯儔。

  其二

  從今解開連環扣,聽我說緣由。休要提起掛心鉤,悔恨在心頭。快刀兒割去這塊連心肉,用手往外丟。咱二人一派虛情,我全瞧透,順嘴胡謅。海誓山盟,付水東流,恩情一筆勾。我今去,會疼你的人兒還照舊,照樣冤大頭。實對你說了罷,再想我來不能彀,從今丟開手。

  大雪紛紛

  大雪紛紛迷了路,糊裡糊塗。前怕狼來,後怕是虎,嚇的我身上蘇。往前走,盡都是些不平路,怎麼插步?往後退,無有我的安身處,兩眼發烏。你心裡明白,俺心裡糊塗,照你身上撲。既相好,就該指俺一條明白路,承你照顧。且莫要指東說西將俺誤,誤俺前途。

  傷心最怕

  傷心最怕黃昏後,似這等風月無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強玩笑來強講究,無人時淒淒涼涼實難受。朝朝暮暮,歲月如流,對菱花誰是保奴的容顏常照舊?恨只恨花殘葉落,要想回頭不能夠。

  我今去了

  我今去了,你存心耐。我今去了,不用掛懷。我今去,千般出在無其奈。我去了,千萬莫把相思害!我今去了,我就回來。我回來,疼你的心腸仍然在。若不來,定是在外把相思害。

  人人勸我

  人人勸我丟開罷,我只得順口答應著他。聰明人豈肯聽他們糊塗話,勸惱我反倒惹我一場罵。情人愛我,我愛冤家,冷石頭暖的熱了放不下。常言道,人生恩愛原無價。

  又是想來

  又是想來又是恨,想你恨你一樣的心。我想你,想你不來反成恨。我恨你,恨你不該失奴的信。想你的從前,恨你的如今。你若是想我,我不想你,你恨不恨?我想你,你不想我,豈不恨!

  其中,有一部分是和《掛枝兒》、《銀紐絲》、《寄生草》、《劈破玉》一類的古典舊詞情意乃至文詞相同的。這也是民間歌曲的特質之一,其詞意常是互相借用、輾轉抄襲的。

  《嶺頭調》在第一卷裡收的凡三十四首,好的很多。比之《馬頭調》,這調子的變化卻多了;一是長短不一定,像《豔陽天》一類便很長;二是可以插入「說白」,像《日落黃昏》,注明是「帶白」。(這和《霓裳續譜》裡的《岔曲》相同)。但題材方面卻比較的簡單,所取用的,只是思婦懷人之什和傳奇小說的故事而已。

  獨坐黃昏

  獨坐黃昏誰是伴,默默無言。手掐著指頭算一算:離別了幾天?長夜如小年。念情人縱有書信,不如人見面,一陣痛心酸。走入羅幃難成夢,欲待要夢見,偏又夢不見,後會豈無緣。倒枕翻身,想起了前言,句句在心間。噯,我想迷了心,恨不能變一隻賓鴻雁,飛到你跟前。輾轉睡朦朧,夢見情人將手攢,醒來是空拳。

  豔陽天

  豔陽天,和風蕩蕩,楊柳依依,聽的那燕兒巧語鶯聲叫,勾惹起奴心焦。乜呆呆盼郎不回。縱有那嫩柳鮮花,桃李芬芳,我也無心去觀瞧,辜負好良宵。恍惚惚,蛾眉緊皺,手兒托著腮,輕輕倚在妝臺上。對菱花,猛然一照,但只見烏雲散亂,病懨懨,瘦損奴的花容貌,粉黛兒全消。不由一陣好悲傷。對東風,傷心的淚珠兒,一點兒,一滴兒,一點點,一滴滴,恰似那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的朝下落,衫袖兒濕透了。無情無越,低垂粉頸,盼想我那在外的薄幸冤家去不回。閃的奴淒涼,相思病兒,害的奴止不住那麼一聲兒,一聲兒,哎喲哎喲!害害害害死奴了,這病兒可蹊蹺。是咱的神魂飄蕩,奴的身子兒軟,無奈何輕搖玉體,慢款金蓮,一步兒,一步兒,走進繡房,上了牙床,意懶心灰,又把紗窗靠,寂寞好難熬。眼睜睜,一輪明月當空照。怕只怕,更兒深,夜兒靜,愁聽那簷前鐵馬叮呤兒,噹啷兒,叮呤噹啷,勾惹起奴的千思萬慮;止不住,一條兒,一條兒,一條一條撇不吊,睡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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