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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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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鐘嗣成所記的「前輩名公〔有〕樂章傳於世者」的四十餘人裡,其作風相同的很多;他們不是登山臨水,流連風景,便是於宴會歌舞之間,替伎女作曲子;偶有所感,便也學學流行的時套,寫些「歸隱」、「閒適」、「道情」一類的東西。差不多很少具有深刻的情思的,只不過歌來適耳而已。關於「歸隱」、「閒適」之作尤特別的多:大約,作者或是別有所感,或是受了流行性的傳染病,人云亦云;寫著「閒適」、「歸隱」一類的題目,便不得不如此的說。 馬致遠具有一肚子的牢騷,以高才而浮沉於下僚,他的憤激是有理由的。但不忽麻平章、張雲莊參議、胡紫山宣慰們也都說著同樣的話,便令人覺得有些可駭怪。我們可以張養浩為代表。 普天樂辭·參議還家 昨日尚書,今朝參議。榮華休戀。歸去來兮,遠是非,絕名利,蓋座團茆松陰內,更穩似新築沙堤。有青山勸酒,白雲伴睡,明月催詩。 這是雲莊辭了參議的時候所寫的;還覺得有些道理——雖然已不免近於做作。但我們如果讀著他的: 折桂令 想為官枉了貪圖,正直清廉,自有亨衢,暗室虧心,縱然致富,天意何如?白圖甚身心受苦,急回頭暮景桑榆。婢妾妻孥,玉帛珍珠,都是過眼的風光,總是空虛。 功名事一筆都勾,千里歸來兩鬢驚秋。我自無能,誰言道勇退中流。柴門外春風五柳,竹籬邊野水孤舟。綠蟻新芻,瓦缽甕甌。直共青山醉倒方休。 慶東原 海來闊風波內,山般高塵土中,整做了三個十年夢。被黃花數叢,白雲幾峰,驚覺周公夢。辭卻鳳皇池,跳出醯雞甕。 人羨麒麟畫,知它誰是誰!想這虛名聲,到底元無益。用了無窮的氣力,使了無窮的見識,費了無限的心機,幾個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還醉。 晁錯元無罪,和衣東市中,利和名愛把人般弄。付能刓刻成些事功,卻又早遭逢著禍凶,不見了形蹤。因此上向鵲華莊把白雲種。 雁兒落兼得勝令 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餉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東籬。往常時俯仰承權貴,如今逍遙謁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 也不學嚴子陵七裡灘,也不學姜太公皤溪岸,也不學賀知章乞鑒湖,也不學柳子厚游南澗。俺住雲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遊觀壺中天地寬。 便覺得有些過度的誇張了。至於像《沽美酒》以下的三篇: 沽美酒 在官時只說閑,得閒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樣看。從前的試觀:那一個不遇災難!楚大夫行吟澤畔,仵將軍血污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咸陽市干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 梅花酒兼七弟兄 它每日笑呵呵,它道淵明不如我!跳出天羅,占斷煙波,竹塢松坡,到處婆娑,倒大來清閒快活。更看時節醉了呵,休怪它笑歌詠歌似風魔,它把功名富貴皆參破。有花有酒有行窩,無煩無惱無災禍。年紀又半百過,壯志也消磨。暮景也蹉跎,鬢髮也都皤。想人生有幾何!恨日月似攛梭,得魔酡處且魔酡。向樽前休惜醉顏酡,古和今都是一南柯。紫羅襴未必勝漁蓑,休只管戀它!急回頭好景已無多。 胡十八 正妙年不覺的老來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陰流水不相饒,都不如醉了睡著。任金烏搬廢興,我只推不知道。 所謂「古和今都是一南柯」,所謂「任金烏搬廢興,我只推不知道」,便完全是一個出世的無容心的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了。這是要不得的態度,卻出之於一個休職閒居的大官吏的筆下,不能不說是一種傳染病了。有意的在以此鳴高。 雲莊名養浩,字希孟,濟南人,仕元至陝西行省禦史中丞,贈濱國,諡文忠。退休後,優遊粟山,搆雲莊,「凡所接於目而得於心者」(艾俊序《雲莊休居樂府》語)皆作為小令,因集為《雲莊休居自適小樂府》。這部樂府,幾乎全部都是同一情調的,即所謂「閒適」者是。 不忽麻平章的《辭朝》和孛羅禦史的《辭官》,其情調也完全和雲莊相同: 點絳唇·辭朝 不忽麻平章 寧可身臥糟丘,賽強如命懸君手。尋幾個知心友,樂以忘憂,願作林泉叟。 〔混江龍〕布袍寬袖樂然何處謁王侯?但尊中有酒,身外無愁。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門秋。山間深住,林下隱居,清泉濯足。強如閒事縈心。淡生涯一味誰參透?草衣木食,勝如肥馬輕裘。 〔油葫蘆〕雖住在洗耳溪邊不飲牛。貧自守樂閑身翻作抱官囚。布袍寬褪拿雲手,玉霄占斷談天;口吹簫訪伍員,棄瓢學許由。野雲不斷深山岫,誰肯官路裡半途休! 伍員(?-前484),即伍子胥。 許由,堯舜時代的隱士。相傳帝堯要傳位於他,他不肯接受,便逃到箕山之下隱居躬耕。難消受。學耕耨種田疇,倒大來無慮無憂。 〔天下樂〕明放著伏事君王不到頭,休休!難措手!游魚兒見食不見鉤,都只為半紙名一筆勾。急回頭兩鬢秋。 〔那吒令〕誰待似落花般,鶯朋燕友,誰待似轉燈般龍爭虎鬥?你看這迅指間烏飛兔走。假若名利成,至如田園就,都是些去馬來牛。 〔鵲路枝〕臣則待,醉江樓,臥山丘,一任教談笑虛名,小子封侯。臣向這仕路上為官倦首,枉塵埋了錦袋吳鉤。 〔寄生草〕但得黃雞嫩,白酒熟,一任教疏籬牆缺茅庵漏,則要窗明坑暖蒲團厚。問甚身寒腹飽麻衣舊,飲仙家水酒兩三甌,強如看,翰林風月三千首。 〔村裡迓鼓〕臣離了九垂官闕,來到這八方宇宙,尋幾個詩朋酒友,向塵世外消磨白蛋。臣則待領著紫猿,攜白鹿,跨蒼虯,觀著山色,聽著水聲,飲著玉甌,倒大來省氣力如誠惶頓首。 〔元和令〕臣向山林得自遊,比朝市內不生受。玉堂金馬間瓊樓,控珠簾十二鉤,臣向草庵門外,見瀛洲,看白雲天盡頭。 〔上馬嬌〕但得個月滿州,酒滿甌,則待雄飲醉時休。紫簫吹斷三更後,暢好是孤鶴唳一聲秋。 〔遊四門〕世間閒事掛心頭,唯酒可忘憂。非是微臣常戀酒,歎古今榮辱,看興亡成敗,則待一醉解千愁。 〔後庭花〕揀溪山好處游,向仙家酒旋篘;會三島十洲客,強如宴功臣萬戶侯,不索你問緣由,把玄關洩漏。這簫聲世間無,天上有。非微臣說強口,酒葫蘆掛樹頭,打魚船纜渡口。 〔柳葉兒〕則待看山明水秀,不戀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職 〔賺尾〕既把世情疏,感謝君恩厚,臣怕飲的是黃封禦酒。竹杖芒鞋任意留。揀溪山好處追遊。就著這曉雲收,冷落了深秋。飲遍金山月滿舟,那其間潮來的正悠。船開在當溜,臥吹簫管到揚州。 辭 官 孛羅禦史 〔一枝花〕懶簪獬豸冠,不入麒麟畫。旋栽陶令菊,學種邵平瓜,覷不的鬧攘攘蟻陣蜂衙。賣了青驄馬,換耕牛度歲華。利名場再不行踏,風流海其實怕它。 邵平,即召平。據《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 〔梁州〕盡燕雀喧簷聒耳,任豺狼當道磨牙。無官守,無言責,相牽掛。春風桃李,夏月葉麻,秋天禾黍,冬月梅茶,四時景物清佳,一門和氣歡洽。歎子牙渭水垂釣,勝潘岳河陽種花,笑張騫河漢秉槎。這家那家黃雞白酒安排下,撒會頑,放會耍,拚著老瓦盆邊醉後扶,一任它風落了烏紗。 潘嶽(247-300),西晉文學家。字安仁,滎陽中牟(今屬河南)人。歷任河陽令、懷縣令、著作郎等職。工於詩賦。傳說在河陽任職期間,大力倡導百姓植樹種花,美化環境。 〔牧羊關〕王大戶相邀請,趙鄉司扶下馬,則聽得樸冬冬社鼓頻撾,有幾個不求仕的官員,東莊措大地每都拍手歌豐稔,俺再不想巡案去奸猾,禦史台開除我,堯民圖添上咱。 〔賀新郎〕奴耕婢織足生涯,隨分村疃,人情,賽強如憲台風化。趁一溪流水浮鷗鴨,小橋掩映兼葭,蘆花千頃雪,紅樹一川霞。長江落日,牛羊下。山中閑宰相,林外野人家。 〔隔尾〕誦詩書稚子無閒暇,奉甘旨萱堂到白髮,伴轆轤村翁說一會挺膊子話,閒時即笑咱,醉時即睡咱。今日裡無是無非快活煞! 這都是故作超脫之態的。我們讀王實甫《四丞相高會麗春堂》雜劇,那位被貶到濟南府歇馬的四丞相,還不是這樣的自適的高歌著麼?但到了後來,君王再招,東山再起時,還不是一樣的熱腸好事! 姚牧庵參軍(名燧)的《感懷》和《滿庭芳》,也都是具有同樣的情懷: 醉高歌·感懷 十年燕月歌聲,幾點吳霜鬢影。西風吹起鱸魚興,已在桑榆暮景。 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頭四並。人生幻化如泡影,那個臨危自省! 岸邊煙柳蒼蒼,江上寒波漾漾。陽關舊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斷腸。 十年書劍長籲,一曲琵琶暗許。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闌舟夜雨。 滿庭芳 天風海濤,昔人曾此。酒聖詩豪,我到此閑登眺。日遠天高山接水,茫茫眇眇水連天,隱隱迢迢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浙江秋,吳山夜,愁隨潮去,恨與山疊。塞雁來,芙蓉謝,冷雨清燈讀書舍。待離別,怎忍離別。今宵醉也,明朝去也,寧奈些些! 帆收釣浦,煙籠淺沙,水滿平湖,晚來盡灘頭聚。笑語相呼魚有剩,和煙旋煮酒無多,帶月影沽。盤中物,山肴野蔬,且盡葫蘆。 但他的作風,有時卻還瀟灑,不盡一味的牢騷,不盡一味的冷眼看世事。他的《壽陽曲》:「誰信道也曾年少」,和《撥不斷》:「破帽多情卻戀頭」諸句,還不失為俊逸之作。 壽陽曲 酒可紅雙頰,愁能白二毛,對樽前盡可開懷抱。天若有情天亦老,且休教少年知道。紅顏歡,綠鬢凋,酒席上漸疏了歡笑。風流近來都忘了,誰信道也曾年少! 撥不斷 楚天和,好追遊。龍山風物全依舊,破帽多情卻戀頭。白衣有意能攜酒,好風流重九。 但像《陽春曲》:「人海闊,無日不風波」諸語便又不免染上了老毛病了。 陽春曲 金魚玉帶羅袍就,皂蓋朱幡賽五侯,山河判斷筆尖頭,得志秋,分破帝王憂。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劉太保秉忠(夢正)的有名的《幹荷葉》小令之一: 南高峰,北高峰,慘淡煙霞洞。宋高宗,一場空!吳山依舊酒旗風,兩渡江南夢。 也是具著出世的情調的。但同時,在同一個曲調上,他又彈出了極漂亮的情歌出來: 夜來個,醉如酡,不記花前過。醒來呵,二更過。春衫惹定茨糜科,拌倒花抓破。 幹荷葉,水上浮,漸漸浮將去。根將你去隨將去。你問當家中有媳婦。問著不言語。 腳兒尖。手兒織。雲髻梳兒露半邊,臉兒碓,話兒粘,更宜煩惱更宜快。直恁風流倩! 其他真正詠《幹荷葉》的「幹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盪,減了清香越添芳」諸首,卻是詠物小詞之流,無甚深意的。 盧疏齋憲使(名處道)的《蟾宮曲》四首,便全然是出世觀的歌頌了;像「傲煞人間伯子公侯」,和「無是無非,問什麼富貴榮華」,和「古和今都是一南柯」並無二致。 蟾宮曲 碧波中,範蠡乘舟,殢酒簪花,樂以忘憂。蕩蕩悠悠,點秋江白鷺沙鷗,怎掉不過黃蘆岸,白蘋渡口。且灣住綠楊堤,紅蓼灘頭。醉時方休,醒時扶頭。傲煞人間伯子公侯! 想人生七十猶稀,百歲光陰,先過了卅。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尪羸,五十歲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兒白日。風雨相催,兔走烏飛,子細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奴耕婢織生涯,門前栽柳,院後桑麻。有客來,汲清泉自煮茶芽。稚子謙和禮法,山妻軟弱賢達。守著些實善鄰家,無是無非,問甚麼富貴榮華。 沙三伴哥採茶,兩眼青泥,只為撈蝦。太公莊上,楊柳陰中,磕破西瓜。小小哥昔涎刺塔碌軸上,渰著個琵琶。看蕎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 總之,由了厭世轉入了玩世,便自然生出了「都不如快活了便宜」的刹那的享樂觀了。他們是以個人的受用為主眼的。鮮于伯機的《八聲甘州》套,充分的說明了「受用」的妙境: 八聲甘州 鮮于伯機 江天暮雪,最可愛青簾搖曳長杠。生涯閒散,占斷水國漁邦。煙浮草屋,梅塢砌欹,水繞柴扉山對窗。時複竹籬傍,吠犬汪汪。 〔麼〕向滿目夕陽彰裡,見遠浦歸舟,帆力風降。山城欲閉時,聽戍鼓鏘鏘,群鴉晚千萬噪點,寒雁書空三四行。盎向小屏間,夜夜停鉦。 〔大安樂〕從人笑我愚和戇,瀟湘影裡且妝呆。不談劉項與孫龐,近小窗,誰羨碧油幢? 孫龐,春秋戰國時期的軍事統帥孫臏和龐涓。他們曾同時向鬼穀子學習兵法,後龐涓嫉妒孫臏智謀超過自己,設計陷孫于臏刑。後孫臏設計大敗龐涓所率軍隊,並射死他。孫龐鬥智的故事在我國歷史上膾炙人口。 〔元和令〕粳米炊長腰,鯿魚煮縮項,悶攜村酒飲空釭。是非一任講,恣情拍手掉魚歌,高低不論腔。 〔尾〕浪滂滂,水床床,小舟斜纜壞槁椿。輪竿蓑笠,落梅風裡釣寒江。 元遺山(好問)為金之遺民,他的思想,自然是更傾向於這一方面了;但像這一類的散曲卻不多: 驟雨打新荷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方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它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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