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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八


  但在散曲裡,也不盡是這樣淺薄的厭世的、出世的、玩世的情調。也有很熱烈的討論著人世間的問題的;可惜卻不怎末多。

  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了劉時中待制(名致)的兩篇《上高監司》的為人民訴疾苦的大文章。這是元代散曲裡的白氏《新樂府》,不能不把他們全引了來。

  白氏《新樂府》,即白居易《新樂府》。白居易(772-846),唐代詩人。字樂天,祖籍太原(今屬山西)人。積極倡導新樂府運動。《新樂府》50首,是其其詩歌創作中最精華的部分,多方面反映了中唐時期的社會生活。

  端正好·上高監司

  眾生靈遭磨障,正值著時歲饑荒。謝思光拯濟皆無恙,編做本詞兒唱。

  〔滾繡球〕去年時正插秧,天反常那裡取若時雨降。旱魃生,四野災傷。谷不登,麥不長。因此萬民失望。一日日物價高漲,十分料鈔加三倒,一鬥粗糧折四量,煞是淒涼。

  〔倘秀才〕殷實戶欺心不良,停塌戶瞞天不當,吞象心腸歹伎倆,穀中添秕有,米內插粗糠,怎指望它兒孫久長。

  〔滾繡球〕甑生塵,老弱饑,米如珠,少壯荒。有金銀那裡每典當,盡枵腹高臥斜陽。剝榆樹餐,挑野菜嘗,吃黃不老勝如熊掌,蕨根粉以代餱糧,鵝腸苦菜連根煮,荻笱蘆萵帶葉噇,則留下杞柳株樟。

  〔倘秀才〕或是捶麻柘稠調豆漿,或是煮麥麩稀和細糖。他每早合掌擎拳謝上蒼。一個個黃如經紙,一個個瘦似豺狼,填街臥巷。

  〔滾繡球〕偷宰了些闊角牛,盜斫了些大葉桑。遭時疫無棺活葬,賤賣了些家業田莊。嫡親兒共女等閒參與商,痛分離是何情況。乳哺兒沒人要,撇入長江。那裡取廚中剩飯杯中酒,看了些河裡孩兒岸上娘,不由我不哽咽悲傷。

  〔倘秀才〕私牙子舡灣外港,打過河,中宵月朗,則發跡了些無徒米麩行,牙錢加倍解,賣面處兩般裝;昏鈔早先除了四兩。

  〔滾繡球〕江鄉相有義倉,積年錢稅戶掌,借貸數補荅得十分停當,都侵用過將宮府行唐,那近日勸糶到江鄉,按戶口給月糧。富戶都用錢買放,無實惠盡是虛椿。充饑畫餅誠堪笑,印信憑由卻是謊。快活了些社長知房。

  〔伴讀書〕磨滅盡諸豪壯,斷送了些閑浮浪。抱子攜男扶筇杖,尪羸傴僂如蝦樣,一絲好氣沿途創,閤闔淚汪汪。

  〔貨郎〕見餓莩成行,街上乞出攔門鬥搶,便財主每也懷金鵠立待其亡。感謝這監司主張,似汲黯開倉,披星帶月熱中腸,濟與糶親臨發放。見孤孀疾病無皈向。差醫煮粥分廂巷。更把贓輸錢分例米多般兒區處,約最優長。眾饑民共仰,似枯木逢春,萌芽再長。

  汲黯(?-前112),西漢大臣。字長孺,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人。漢武帝時任東海太守,繼為主爵都尉。直言敢諫,以民為本。據《史記》記載,河南百姓遭水害,汲黯在當地視察時,以使節名義,命地方官開倉賑民。

  〔叨叨令〕有錢的販米穀置田莊添生放,無錢的少過活分骨肉無承望。有錢的納寵妾買人口偏興旺,無錢的受饑餒填溝壑遭災障。小民好苦也麼哥!小民好苦也麼哥!便秋收,鬻妻賣子家私喪。

  〔三煞〕這相公愛民憂國無偏黨,發政施仁有激昂,恤老憐貧,視民如子,起死回生,扶弱摧強,萬萬人感恩知德,刻骨銘心,恨不得展革垂韁,覆盆之下,同受太陽光。

  〔二〕天生社稷真卿相,才稱朝廷作棟樑,這相公主見宏深,秉心仁恕,治政公平,蒞事慈祥,可與蕭曹比並,伊傅齊肩,周召班行。紫泥宣詔,花襯馬蹄忙。

  〔一〕願得早居玉筍朝班上,佇看金甌姓字香。入闕朝京,攀龍附鳳,和鼎調羹,論道興邦,受用取貂蟬濟楚,袞繡崢嶸,珂佩丁當,普天下萬民樂業,都知是前任繡衣郎。

  〔尾聲〕相門出相前人獎,官上加官後代昌。活彼生靈恩不忌,粒我燕民得怎償!父老兒童細較量,樵叟漁夫曹論講。共說東湖柳岸傍,那裡清幽更舒暢。靠著雲卿蘇圃場,與徐孺子流芳。把清況蓋一座祠堂人供養,立一統碑碣字數行,將德政因由都載上,使萬萬代官民見時節想。

  徐孺子(97-168),即徐稚。東漢高士、經學家。字孺子。豫州南昌(今屬江西)人。一生淡泊名利。謝世後,當地人曾于南昌青山湖畔建徐孺子祠堂以紀念。

  這雖不過是一篇歌頌官吏德政的歌曲,卻寫得極為沉痛。第二篇,尤為重要。

  端正好

  既官府甚清明,采輿論聽分訴。據江西劇郡洪都,正該省憲親臨處,願英俊開言路。

  〔滾繡球〕庫藏中鈔本多,貼庫每弊怎除。縱關防住誰不顧,壞鈔法恣意強圖。都是無廉恥賣買人,有過犯駔儈徒,倚仗著幾文錢,百般胡做,將官府覷得如無。則這素無行止喬男女,都整扮衣冠學士夫,一個個膽大心粗。

  〔倘秀才〕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得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

  〔滾繡球〕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做皮的是仲才、邦輔,喚清之必定開活,賣油的喚仲明,賣鹽的稱士魯,號從簡是采帛行鋪,字敬先是魚蚱之徒,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面登羅底叫得夫,何足雲乎!

  〔倘秀才〕都結結過如手足,但聚會分張耳目。探聽司縣何人可共處,那問它無根腳,只要肯出頭顱,扛扶著便補。

  〔滾繡球〕三二百定費本錢,七八下裡去幹取,詐捏作曾縮卷。假如名目偷俸錢,表裡相符。這一個圖小倒,那一個苟俸祿。把官錢視同己物,更很如盜蹠之徒。官攢庫子均攤著,要弓手門軍,哪一個無,試說這廝每貪污。

  盜蹠(生卒不詳),相傳為春秋末期人。名蹠,柳下屯(今山東西部)人。以盜聞名,故稱。

  〔倘秀才〕提調官非無法度,爭奈蠹國賊操心太毒。從出本處先將科鈔除。高低還分例,上下沒言語,貼庫每他便做了鈔主。

  〔滾繡球〕且說一年中事:例錢開作時,各自與庫子每隨高低預先除去。軍百戶十定無虛,攢司五五孥,官人六六除,四牌頭每一名是兩封足數,更有合千人把門軍弓手殊途,那裡取官民兩便通行法,赤緊他賄賂單宜左道術。于汝安乎?

  〔倘秀才〕為甚但開庫諸人不伏,倒籌單先須計咒。苗子錢高低隨著鈔數,放小民三二百報花戶,一千余將官錢陪出。

  〔滾繡球〕一任你叫覷昏,等到午,佯呆著不瞅不覷。他卻整塊價卷在包袱,著纖如晃庫門,興販的論百價數,都是真揚州、武昌客旅,窩藏著家裡安居,排的文語呼為繡,假鈔公然喚做殊。這等兒三七價明估。

  〔倘秀才〕有揭字駝字襯數,有赫心剜心異呼,有鈔腳頻成印上字模,半逐子尤自可捶。你鈔甚胡笑,這等兒四六分價喚取。

  〔滾繡球〕赴解時弊更多。作下人就似夫。撿塊數幾曾詳數,止不過得南新吏貼相符。那問它料不齊,數不足,連櫃子一時扛去,怎教人心悅誠服。自古道:人存政舉,思它前輩;到今日法出奸生,笑煞老夫。公道也私乎?

  〔倘秀才〕比及燒昏鈔先行擺佈,散夫錢僻靜處俵與,暗號兒在燒餅中間覷有無。一名夫半定社長總收貯,燒得過便吹笛擂鼓。

  〔塞鴻秋〕一家家傾銀注玉多豪富,一個個烹羊挾妓誇風度,掇標手到處稱人物,妝旦色取去為媳婦。朝朝寒食春,夜夜元宵暮。吃筵席喚做賽堂食,受用盡人間福。

  〔呆骨朵〕這賊每也有誰堪處!怎禁它強盜每追逐。要飯錢排日支持,索齎發無時橫取。奈表裡通同做,有上下交征去。真乃是源清流亦清,從今後人除弊不除。

  〔脫布衫〕有聰明正直嘉謨,安得不剪其系蕪,成就了閭閻小夫,壞盡了國家法度。

  〔小梁州〕這廝每玩法欺公膽氣粗,恰便似餓虎當途。二十五等則例盡皆無,難著日他道陪鈔待如何。

  〔麼〕一等無辜被害這羞辱廝攀指,一地裡胡突,自有他通神物。見如今虛其府庫,好教它鞭背出蟲蛆。

  〔十二月〕不是論我黃數黑,怎禁它惡紫奪朱。爭奈何人心不古,出落著馬牛襟裾。口將言而囁嚅,足欲進而趑趄。

  〔堯民哥〕想商鞅徙木意何如?漢國蕭何斷其初。法則有准使民服,期於無刑佐皇圖。說與當途:無毒不丈夫,為如如把平生誤。

  〔耍孩兒十三煞〕天開地辟由盤古,人物才分下土。傳之三代幣方行,有刀圭泉布促初。九府圜法俱周制,三品堆金乃漢圖。止不過貿易通財物,這的是黎民命脈,朝世權付。

  〔十二〕蜀冠城交子行,宋真宗會子舉,都不如當今鈔法通商賈。配成五對為官本,工墨三分任倒除。設制久無更,故民如按堵,法比通衢。

  〔十一〕已自六十秋楮幣則行,這兩三年法度沮被無知賊了為撓蠹私,更徹謾心無愧。那想官有嚴刑罪必誅,忒無忌憚無憂懼。你道是成家大寶,你想是取命官符。

  〔十〕窮漢刀將綽號稱,把頭每表得呼。巴不得登時事了乾回付,向庫中鑽刺真強盜,卻不財上分明大丈夫,壞盡今時務。怕不你人心奸巧,爭念有造物乘除。

  〔九〕靦乘孛模樣哏,扭蠻腰禮儀疏。不疼錢一地裡胡分付,宰頭羊日日羔兒會,沒手盞朝朝仕女圖。怯薛回家去,一個個欺淩親戚,眇視鄉間。

  〔八〕沒高低妾與妻無分限,兒共女大時打扮,炫珠玉雞頭般珠子緣鞋口,火炭似真金裹腦梳,服色例休題取。打扮得怕不賽天人樣子,脫不了市輩規模。

  〔七〕他哪想赴京師關本時,受官差在旅途耽驚受怕,過朝暮受了五十四站風波,虧苦殺數百千程遞運夫。哏生受哏搭負廣,費了些首思分例,倒換了些沿路文書。

  〔六〕到省庫中將官本收,得無疏虞朱鈔足,那時才得安心緒。常想著半江春水番風浪,愁得一夜秋霜染鬢須。曆垂難博得個根基固,少甚命不快遭逢賊寇,霎時間送了身軀。

  〔五〕論宣差情如酌貪泉,吳隱之廉似還桑椹,趙判府則為忒慈仁,反被相欺侮。每持大體諸人服,若說私心半點無。本棟樑材,若早使居朝輔,肯蘇民瘼,不事苞苴。

  〔四〕急宜將法變更,但因循弊若初,嚴刑峻法休輕恕。則遣二攢司,過似蛇吞象,再差十大戶,尤如插翅虎。一半兒弓手先芟去,合於人同知數目,把門軍切禁科需。

  〔三〕提調官免罪名,鈔法房選吏胥,攢典俸多田路吏差著做。廉能州吏從新點,貪濫軍官合滅除。准倉庫,先升補。從今倒鈔,各分行鋪,明寫坊隅。

  〔二〕逐戶兒編褙成料例,來各分旬。將勘合書,逐張兒背印拘鈐住,即時支料還元主。本日交昏入庫府,(另有細說)直至起解時才方取。免得它撐舡小倒,提調官封鎖無虞。

  〔一〕緊拘收在庫官切關防起解夫,鈔面上與官攢,俱各親標署。庫官但該一貫須點配,庫子折算三錢便斷除,滿百定皆抄估。捶鈔的揭剝的不怕它人心似鐵,小倒的興販的明放著官法如爐。

  〔尾〕忽青天開眼覷,這紅巾合命殂。且舉其綱,若不怕傷時務,他日陳言終細數。

  這裡是一幅最真實的民生疾苦圖。在元曲裡充滿了個人的愁歎,而這裡卻是為民眾而呼籲著;這不能不說是空谷足音了。時中的文筆是那樣的明白如話,那樣的婉曲形容,不僅是白居易的《新樂府》的同流,也有類于陸贄的奏議了。以不易驅遣的文體來描狀社會情形,來宣達民生的疾苦,來寫出奸商滑吏的操縱市面,鈔票流行時的種種積弊的實況,令我們有如目睹,其技巧是很不可及的。在文學裡寫這種問題的,古今來很罕見,而這一篇最成功;較之前一篇之「流民圖」,尤為重要。

  時中還描些滑稽的時曲,像馬致遠的《借馬》似的東西,《代馬訴冤》,但在其間,卻似也具著不少的憤慨:

  新水令·代馬訴冤

  世無伯樂怨它誰!乾送了挽鹽車騏驥。空懷伏櫪心,徒負化龍威,索甚傷悲!用之行,舍之棄。

  〔駐馬聽〕玉鬣銀蹄,再誰想三月襄陽綠草齊,雕鞍金轡,再誰敢一鞭行色夕陽低。花間不聽紫騮嘶,帳前空歎烏騅逝。命乖我自知,眼見的千金駿骨無人貴。

  〔雁兒落〕誰知我汗血功?誰想我垂韁義?誰憐我千里才?誰識我千鈞力?

  〔得勝令〕誰念我當日跳檀溪救先主出重圍?誰念我單刀會隨著關羽。誰念我美良川扶持敬德?若論著今日,索輸與這驢群隊。果必有征敵,這驢每怎用的?

  〔胡水令〕為這等乍富兒曹,無知小輩,一染他把人欺,驀地裡快躥輕踮,亂走胡奔,緊先行不識尊卑。

  〔折桂令〕致令得官府聞知,驗數日存留,分官品高低,準備著竹杖芒鞋,免不得奔走驅馳。再不敢鞭駿騎向街頭鬧起,則索扭蠻腰將足下殃及。為此輩無知,將我連累,把我埋沒在蓬蒿,失陷污泥。

  〔尾〕有一等逞雄心屠戶貪微利,咽饞涎豪客思佳地,一味把姓命汙圖,百般地將刑法陵持。唱道:任意欺公,全無道理。從今去誰買誰騎。眼見得無客販,無人喂。便休說站赤難為,則怕你東討西征,那時節悔!

  他也寫些「村北村南,山花山鳥,盡意相娛」(《閒居自適》),「浮生大都空白忙。功也是謊,名也是謊」(《孤山遊飲》),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早賦歸兮,卻恨紅塵,不到吾廬!」(《自適》)他總是不能忘情於人世間的。「楚江空闊楚天長,一度懷人一斷腸,此心不在肩輿上。」(《寓意武昌元貞》)有時不免也跟隨別人高唱著「得失到頭皆物理」,但他的作風究竟是豪邁的,非一味裝作沒心情的頹唐者可比。

  他也寫些戀歌,但那卻非他之所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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