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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元代的散曲 六


  馬致遠的時代,當略後於關、王、白諸人。《錄鬼簿》云:「致遠大都人,號東籬。老江浙省務提舉。」蓋終於江南者。他的雜劇,最得明人的讚頌。故《太和正音譜》首列之(「宜列群英之上」),稱之為「朝陽鳴鳳」,贊之曰:「有振鬣長鳴,萬馬皆喑之意。」明人不知欣賞關漢卿而獨抬高馬致遠,可知馬氏的作品,如何的投合于文人學士的心境。他是第一個元曲作家,把自己的情思,整個的寫入雜劇和散曲裡的。他發牢騷,由牢騷而厭世,由厭世而故作超脫語。這是深足以打動文人們的情懷的。但離開民眾卻很遠了。民眾是不愛聽那一套的酸氣撲鼻的歎窮訴苦的話的。從他以後,元曲便漸漸的成了文人之所有,作為發洩文人自己的苦悶的東西,而益益的遠離了民間了。但他也還有些遊戲之作,頗能打動一般人的歡笑的。到了明代中葉以後,除了受俚曲影響的作家之外,便只有一味的自吹自彈,完全和民間隔離開了。

  馬氏的散曲,寫得清俊,寫得尖新,頗像蘇軾評陶淵明之所說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作風;又像以淡墨禿筆作小幅山水,雖寥寥數筆,而意境無窮。這是他的不可及處。他的最有名的《天淨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便正可代表他的作風吧。其實,在他的小令裡,同樣清俊的東西,也還不少:

  壽陽曲 山市晴嵐

  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霽。四圍山一竿殘照裡,錦屏風又添鋪翠。

  遠浦帆歸

  夕陽下,酒旆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平沙落雁

  南傳信,北寄書,半棲遲岸花汀樹。似鴛鴦失群迷伴侶,兩三行海門斜去。

  煙寺晚鐘

  寒煙細,古寺清,近黃昏禮佛人靜。順西風降鐘三四聲,怎生教老僧禪定!

  漁村夕照

  鳴榔罷,閃暮光,綠楊堤數聲漁唱。掛柴門幾家閑曬網,都撮在捕魚圖上。

  但他所最打動文人學士們的心的,還不是這些寫景的東西,而是那些充塞了悲壯的情懷的厭世的歌聲。我們看:

  秋 思

  〔雙調夜行船〕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喬木查〕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落梅風〕天教你富,莫太奢,不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

  〔風入松〕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裡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休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妝呆。

  〔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離亭宴煞〕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穰穰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這是最有名的一篇傳誦不朽的東西了;但東籬的悲壯激昂的作風,赤裸裸的自敘其憤激的情懷的,還不在此而在彼。像《般涉調哨遍》「半世逢場作戲」一套,才極其痛快淋漓的披肝瀝膽的呼號著呢:

  〔般涉調·哨遍〕半世逢場作戲,險些兒誤了終焉計。白髮勸東籬,西村最好幽棲,老正宜。芳廬竹徑,藥井蔬畦,自減風雲氣,嚼蠟光陰無味。傍觀世態,靜掩柴扉。雖無諸葛臥龍岡,原有嚴陵釣魚磯。成趣南園,對榻青山,繞門綠水。

  〔耍孩兒〕窮則窮落覺囫圇睡,消甚奴耕婢織。荷花二畝養魚池,百泉通一道清溪。安排老子閑風月,準備閒人洗是非。樂亦在其中矣。僧來筍蕨,客至琴棋。

  〔二〕青門幸有栽瓜地,誰羨封侯百里?桔槔一水韭苗肥,快活煞學圃樊遲。梨花樹底三杯酒,楊柳陰中一片席,倒大來無拘系。先生家淡粥,措大家黃薺。

  〔三〕有一片凍不死衣,有一口餓不死食。貧無煩惱知閑貴,譬如風浪乘舟去,爭似田園拂袖歸。本不愛爭名利,嫌貧汙耳,與鳥忘機。

  〔尾〕喜天陰喚錦鳩,愛花香哨畫眉。伴露荷中煙柳外風蒲內,綠頭鴨黃鶯兒啅七七。

  同樣的情懷,也拂拭不去的滲透在他的小令裡:

  撥不斷六首

  九重天,二十年,龍樓鳳閣都曾見。綠水青山任自然,舊時王謝堂前燕,再不復海棠庭院。

  歎寒儒,慢讀書,讀書須索題橋柱。題柱雖乘駟馬車,乘車誰買長門賦?且看了長安回去。

  路傍碑,不知誰,春苔綠滿無人祭。畢卓生前酒一杯,曹公身後墳三尺,不如醉了還醉。

  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塚,一場惡夢。

  競江山,為長安,張良放火連雲棧,韓信獨登拜將壇,霸王自刎烏江岸,再誰分楚漢!

  子房鞋,買臣柴,屠沽乞食為僚宰,版築躬耕有將才,古人尚自把天時待,只不如且酩子裡胡挨。

  題橋柱,亦省稱「題橋」、「題柱」。漢司馬相如初離蜀赴長安,曾在成都城北升仙橋題詩橋柱:「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後以「題橋柱」表示對功名有所抱負。

  慶東原·歎世三首

  拔山力,舉鼎威,喑嗚叱吒千人廢。陰陵道北,烏江岸西,休了衣錦東歸。不如醉還醒醒而醉!

  明月閑旌旂,秋風助鼓鼙,帳前滴盡英雄淚。楚歌四起,烏騅漫嘶。虞美人兮,不如醉還醒醒而醉。

  誇才智,曹孟德,分香賈履純狐媚。奸雄那裡?平生落的,只兩字征西。不如醉還醒醒而醉。

  虞美人(?-前202),即虞姬。西楚霸王項羽愛姬,常隨項羽出征。公元前202年,項羽被漢軍圍困垓下,夜間四百楚歌,面對虞姬酌酒悲歌,虞姬拔劍起舞,並以歌和之,歌罷自刎。

  清江引·野興八首

  樵夫覺來山月低,釣叟來尋覓。你把柴斧拋,我把魚船棄,尋取個穩便處閑坐地。

  綠蓑衣紫羅袍誰是主?兩件兒都無濟。便作釣魚人,也在風波裡。則不如尋個穩便處閑坐地。

  山禽晚來窗外啼,喚起山翁睡。恰道不如歸,又叫行不得。則不如尋個穩便處閑坐地。

  天之美祿誰不喜,偏只說劉伶醉。畢卓縛甕邊,李白沉江底。則不如尋個穩便處閑坐地。

  楚霸王火燒了秦宮室,蓋世英雄氣。陰陵迷路時,船渡烏江際。則不如尋個穩便處閑坐地。

  林泉隱居誰到此?有客清風至。會作山中相,不管人間事。爭甚麼半張名利紙!

  西村日長人事少,一個新蟬噪。恰待葵花開,又早蜂兒鬧。高枕上夢隨蝶去了。

  東籬本是風月主,晚節園林趣。一枕葫蘆架,幾行垂楊樹,是搭兒快活閑住處。

  四塊玉·恬退二首

  綠水邊,青山側,二頃良田一區宅,閑身跳出紅塵外。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

  酒旋沽,魚新買,滿眼雲山畫圖開,清風明月還詩債。本是個懶散人,又無甚經濟才,歸去來!

  蟾宮曲·歎世二首

  東籬半世蹉跎,竹裡遊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魚笛,醉後漁歌。嚴子陵他應笑我,孟光台我待學他。笑我如何?到大江湖,也避風波。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裡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像這樣透徹的厭世觀,是那黑暗的時代自然的產物吧。「便作釣魚人,也在風波裡」,這樣的退避、躲藏者,在實際上乃是徹頭徹尾的一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

  而其結果,當然非變成一個極端的享樂主義者不可了:

  白玉堆,黃金垛,一日無常果如何?良辰媚景休空過!琉璃鐘琥珀濃,細腰舞皓齒歌,到大來閑快活!

  對於世事,便也失去了是非心,爭競心,乃至一切的熱忱了: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

  這樣的人生觀,實在是太可怕了!卻正投合了一般的文人學士們的心境。叔孫通、錢謙益一流的人物,其對於人生的觀點,恐怕不會和這有什麼兩樣的。

  叔孫通,秦漢間大儒。漢初曾協助漢高祖制定宮廷禮儀,先後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被司馬遷譽為「漢家儒宗」。

  錢謙益(1582-1664):明代學者、藏書家。字受之,號牧齋,又號蒙叟,有《絳雲樓書目》等。

  但馬致遠之所作,卻也有極富風趣的諧俗之作,像《借馬》的《耍孩兒》套;那雖是遊戲的小文章,卻刻劃得那一個慳吝人的心理如此的深入顯出:

  借 馬

  〔般涉調·耍孩兒〕近來時買得匹蒲梢騎,氣命兒般看承愛惜。逐宵上草料數十番,喂飼得膘息胖肥。但有些穢汙卻早忙刷洗,微有些辛勤便下騎。有那等無知輩,出言要借,對面難推。

  〔七熬〕懶習習牽下槽,意遲遲背後隨,氣忿忿懶把鞍來韝。我沉吟了半晌語不語,不曉事頹人知不知?他又不是不精細,道不得他人弓莫挽,他人馬休騎!

  〔六煞〕不騎啊西棚下涼處拴,騎時節揀地皮平處騎。將青青嫩草頻頻的喂,歇時節肚帶松松放,怕坐的困尻包兒款款移。勤覷著鞍和轡,牢踏著寶鐙,前口兒休提。

  〔五煞〕饑時節喂些草,渴時節飲些水。著皮膚休使塵氈屈,三山骨休使鞭來打,磚瓦上休教穩著蹄。有口話你明明的記,飽時休走,飲了休馳。

  〔四煞〕拋糞時教幹處拋,綽尿時教淨處尿。拴時節揀個牢固樁橛上系,路途上休要踏磚塊,過水處不教踐起泥。這馬知人義,似雲長赤兔,如翼德烏騅。

  〔三煞〕有汗時休去簷下拴,渲時休教侵著頹。軟煮料草煎底細,上坡時款把身來聳,下坡時休教走得疾。休道人忒寒碎,休教鞭颩著馬眼,休教鞭擦損毛衣。

  〔二煞〕不借時惡了弟兄,不借時反了面皮。馬兒行囑咐叮嚀記,鞍心馬戶將伊打,刷子去刀莫作疑。只歎的一聲長籲氣,哀哀怨怨,切切悲悲。

  〔一煞〕早辰間借與他,日平西盼望你,倚門專等來家內。柔腸寸寸因他斷,側耳頻頻聽你嘶。道一聲好去,早兩淚雙垂。

  〔尾〕沒道理,沒道理!忒下的,忒下的!恰才說來的話君專記,一口氣不違借與了你。

  這是馬致遠的真正的崇高的成就。詼諧之極的局面,而出之以嚴肅不拘的筆墨,這乃是最高的喜劇;正和最偉大的哲人以詼諧的口吻在講學似的;他的態度足夠嚴肅的,但聽的人怡然的笑了。流行的昆劇裡,有一出《借靴》(時劇),顯然是脫胎于馬氏這一篇《借馬》,卻點金成鐵,變成了惡俗不堪入耳目的東西了。

  他也寫些極漂亮的情詞。凡是散曲的能手,寫情詞差不多都可脫口成章,且無不是俊逸異常,而又婦孺能解,諧俗之極,而又令雅士沉吟不舍的。這是新鮮的,永遠不會老的東西。《詩》裡的鄭、衛、齊、陳諸風,六朝的《子夜》、《讀曲歌》,明末的《掛枝兒》,都是同一個階段、同一類的東西吧。——是最好的詩人和民歌初次接觸到而受到其影響來試試身手的一個時期的東西——是以絕代的天才來嘗試那新發現的民間詩體的一個時期的東西。文士走入民間,打破了與雅俗的界限,便寫成了雅俗共賞的東西了。關、馬二人的情詞便是如此過程裡的作品。

  馬氏的《壽陽曲》,寫情的十餘首,絕妙好辭很不少,可作為他的情詞的代表:

  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籲氣一聲吹滅。

  磨龍墨,染兔毫,倩花箋欲傳音耗。真寫到半張卻帶草,敘寒溫不知個顛倒。

  從別後,音信絕,薄情種害殺人也!逢一個見一個因話說,不信你耳輪兒頭熱。

  從別後,音信杳,夢兒裡也曾來到。間人知行到一萬遭,不信你眼皮兒不跳!

  心間事,說與他,動不動早言兩罷。罷字兒磣可可你道是耍,我心裡怕那不怕!

  人初靜,月正明,紗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沉時一般孤另。

  實心兒待,休做謊話兒猜。不信道為伊曾害。害時節有誰曾見來?瞞不過主腰胸帶。

  蝶慵戲,鶯倦啼,方是困人天氣。莫怪落花吹不起,珠簾外晚風無力。

  他心罪,咱便舍,空擔著這場風月。一鍋滾水冷定也,再攛紅幾時得熱?

  相思病,怎地醫?只除是有情人調理。相偎相抱診脈息,不服藥自然圓備。

  琴愁操,香倦燒,盼春來不知春到。日長也小窗前一睡著,賣花聲把人驚覺。

  因他害,染病疾,相識每勸咱是好意。相識若知咱究裡,和相識也一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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