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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詞與諸宮調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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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諸宮調的結構裡,最有趣的一點是,作者于緊要關頭,每喜故作驚人的筆調,像這一類的驚人的敘述,《西廂記諸宮調》裡最為常見: 〔尾〕二歌(哥)不合盡說與,開口道不夠十句,把張君瑞送得來醃受氣。被幾句雜說閑言,送一段風流煩惱。道甚的來?道甚的來? 這是店小二指教張君瑞到蒲東普救寺去遊玩的一節事;這樣的一引,全部崔、張故事,皆引出來了,故須如此的慎重其事的敘說著。 〔大石調·伊州滾〕張生見了,五魂俏無主。道不曾見恁好女!普天之下,更選兩個應無。膽狂心醉,使作得不顧危亡便胡做。一向癡迷,不道其閑是誰住處。忒昏沈,忒粗魯,沒掂三,沒思慮,可來慕古。少年做事,大抵多失心粗。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戶。腦背後個人來,你試尋思怎照顧? 〔尾〕凜凜地身材七尺五,一隻手把秀才摔住,吃搭搭地拖將柳陰裡去。 真所謂貪趁眼前人,不防身後患。捽住張生的,是誰?是誰? 這是寫張生見了鶯鶯,便欲隨鶯鶯入門,不料為一人從背後拖住了。這人是誰呢?這正是一個緊要的關頭,不能不寫得如此骨突的。又在張生百無聊賴的,與長老在啜茶閒話時: 〔尾〕傾心地正說到投機處,聽啞的門開。瞬目覷是個女孩兒,深深地道萬福。 這又是一個很突然的情景的轉變。在正與老僧閒話的時候,忽然的聽見啞的門開,看有一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底下便有無窮的事可以接著敘來的了。 又在後半部,敘鄭恒正迫著鶯鶯嫁他的時候,他說了許多的話,但忽然的又生了一個大變動,全出於意想之外: 〔尾〕言末訖,簾前忽聽得人應喏已,道鄭衙內且休胡說,兀的門外張郎來也。 鄭恒手足無所措,珙已至簾前。 總要在山窮水盡的當兒,方才用幾句話一轉,便又柳暗花明似的現出別一個天地來。這當然是作者有意的賣弄他的伎倆之處。但張珙雖回,鶯鶯卻已是許了鄭恒。鶯鶯心裡異常的難過,她特地去見張生。 〔渠神令〕……許了姑舅做親,擇下吉日良時。誰知今日見伊,尚兀子鰥居獨自,又沒個婦兒妻子!心上有如刀刺,假如活得又何為,枉惹萬人嗤! 鶯解裙帶擲于梁 〔尾〕譬如往日害相惠,爭如今夜懸自盡,也勝他時憔悴死!珙曰:生不同偕,死當一處。 他便也把皂絛兒搭在梁間,預備雙雙自吊。在這個危急存亡的當兒,有誰來解救呢?作者便迫法聰和尚說出「偕逃」之策來,用以變更了這個不能不情死的局面。 這些都是作者故弄驚人的手腕之處。像這樣驚人的關節,《西廂記諸宮調》裡,幾乎到處皆然。在鶯鶯與張生唱和著詩時,張生正欲大踏步走到鶯鶯跟前,卻被一人高聲喝道:「怎敢戲弄人家宅眷!」這來的是誰?來的是誰?在鶯鶯被圍普救寺,正欲跳階自殺,卻見著有一人拍手大笑。眾人皆覷笑者是誰?是誰?在張生絕望,自殺,已把皂絛系在梁間時,又有一人從後把他拖住,這人是誰?是誰?…… 像這樣的筆調是舉之不盡的。《劉知遠諸宮調》也是這樣的:每在一個緊要的關目,即在每一個節目的終了處,便都有一種令人聽了不知究竟而又不能不聽下去的待續的口調:在《知遠走慕家莊沙佗村入含第一》之末,正敘著知遠自丈人丈母死後,被李洪義、洪信二人欺壓不堪。有一天洪義叫了知遠去。說是,「你身上穿著羅綺,不種田,不使牛,莊家裡怎放得住你」。說著,便「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劉知遠衣服」。以下的事怎樣呢?這便要「且聽下回分解」了。 在《知遠探三娘與洪義廝打第十一》之末:正敘著知遠的李洪義、洪信諸人圍住了廝打,不得脫身時,忽然來了兩個「殺人魔君」,舉起扁擔,闖入圍中來,幫助知遠。這場廝殺的結果如何呢?這又要聽後文的鋪敘的了。 不僅在大關目處是如此,即在本文的中間,也往往故意要弄這些驚人的筆法。在李翁正欲將三娘嫁給知遠,說是只怕洪信兄弟生脾鼇時,恰來了一人向前訴說,道是:「大哥二哥來到也。」在李洪義等在暗地裡,欲害知遠時,見一個大漢越牆而過,他便一棒攔腰打去,其人倒臥,方欲再下毒手時,不料其人說了一話,卻把洪義唬走了三魂。原來打倒的卻不是知遠!在李三娘進房取物時,知遠在窗外見她把頭髮披開在砧子上,舉斧斫下。唬殺了劉郎,要救也來不及!在知遠娶了岳司公女正在歡宴時,忽有兩個莊漢,從沙陀李家莊來,說是要找知遠說話!……像這些都頗可使我們注意。我們要明白,「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散場的交待,果然是使諸宮調的作者們喜用這種要等「下文交待」的筆法的重要原因,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為了要說唱的增加姿態,為了要講述的加重語勢,這種的故意驚人的文筆,也有時時使用的必要。聽眾於此或特感興趣罷。諸宮調為了是實際上的說唱的東西,故往往要儘量的採用著這種筆調,以避免單調的平鋪直敘的說唱。在實際的講壇上平鋪直敘是最易令聽眾厭疲的。諸宮調作者們于此或有特殊的經驗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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