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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變文 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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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妻遂作藥名問曰:「妾是仵茄之婦,細辛早仕于梁。就禮未及當歸,使妾閒居獨活。膏莨薑芥,澤瀉無憐,仰歎檳榔,何時遠志!近聞楚王無道,遂發材狐之心,誅妾家破芒消,屈身苜蓿,葳蕤怯弱,石瞻難當,夫怕逃人,茱萸得脫,潛刑蔥草,匿影藜蘆。狀似被趁野天,遂使狂夫莨菪。妾憶淚沾赤石,結恨青葙。野寢難可決明,日念舌幹卷柏。聞君乞聲厚樸,不覺躑躅君前。謂言夫聟麥門,遂使蓯蓉緩步。看君龍齒,似妾狼牙。桔梗若為,願陳枳鼓。」子胥答曰:「餘亦不是仵茄之子,不是避難逃人。聽是途之行出,余乃于巴蜀,長在霍鄉;父是蜈公,生居貝母,遂使金牙采寶之子,遠行劉以奴是餘。賤用徐長,卿為貴友。共疫囊阿,彼寒水傷身。二伴芒消,唯餘獨活。每日懸腸斷續,情思飄飄,獨步恒山,石膏難渡。彼岩已戟,數值柴胡。乃憶款冬,忽逢鐘乳。流心半夏,不見郁金。余乃返步當歸,芎窮至此。我之羊齒,非是狼牙,桔梗之情,願知其意。」 妻答:「君莫急,路遙長。縱使從來不相識,錯相識認有何妨。妾是公孫、鐘鼎女,匹配君子是貞賢。夫主姓仵身為相,束髮千里事君王。自從一去音書絕,憶君愁腸氣欲結。遠道冥冥斷寂寥,兒家不慣長欲別。紅顏憔悴不如常,相思淚落曾無歇,年華虛擲守空閨。誰能疰對芳菲節!青樓日夜滅容光,口滌蕩子事于梁。懶向庭前步明月,愁歸帳裡抱鴛鴦。遠府雁書將不達,天塞阻隔路遙長。欲識殘機情不喜,畫眉羞對鏡中妝。偏憐鵲語蒲桃架,念鷰雙棲白玉堂。君作秋胡不相識,接亦無心學採桑。見君當前雙板齒,為此識認意相當。粗飯一餐終不惜,原君且住莫匆忙。」子胥被認,不免相辭謝。萬便軟言相帖寫,娘子莫謗惜錯懺,大有人間相似者。娘子夫主身為相,僕是寒門居草野。儻見夫婿為通傳,以理勸諫令歸舍。緣事急往江東,不停留複日夜。其婦知胥謀大事,更不驚動。如法供給,以理髮遣。子胥被婦認識,更亦不言,丈夫未達于前,遂被婦人相認。豈緣小事,敗我大儀,列士抱石而行,遂即柯其齒落。 他們夫妻二人竟各不相認,即別離而去,為了婦人言,「見君當前雙板齒,為此認識」,子胥竟將雙板齒打落。 這裡,子胥妻以藥名作隱語,子胥也以藥名作隱語答她,乃是民間作品裡所慣見的文字遊戲。前一節,子胥姊的以菜具作隱語,也是如此。 底下寫子胥逃吳,起兵報仇,鞭平王屍,大致和史書無多大的出入。最後寫到吳、越的相爭,寫到子胥的死,寫到吳國的滅亡,也和史書不甚相遠。 伍子胥被吳王賜以寶劍,要他自殺。 子胥得王之劍,報諸臣、百官等:「我死之後,割取我頭懸安城東門上,我尚看越軍來伐吳國者哉。」煞子胥了,越從吳貸粟四百萬石。吳王遂與越王粟依數。分付其粟將後,越王蒸粟還吳,乃作書報吳王曰:「此粟甚好,王可遣百姓種之!」其粟還吳被蒸,入土並皆不生。百姓失業一年,少乏饑虛。五載,越王即共范蠡平章吳國:「安化治人,多取宰彼之言。共卿作何方計,可伐吳軍?」范蠡啟王曰:「吳國賢臣伍子胥,吳王令遣自死。屋無強梁,必尚頹毀,牆無好土,不久即崩。國無忠臣,如何不壞,今有佞臣宰彼,可以貨求必得。」王曰:「將何物貨求?」范蠡啟言王曰:「宰彼好之金寶,好之美女,得此物女是開路?更無疑慮。」越王聞範蠡此語,即遣使人麗水取之黃金,荊山求之白玉,東海采之明珠,南國娉之美女。越王取得此物,即著勇猛之人,往向吳國,贈與宰彼。宰彼見此物,美女輕盈,明珠昭灼,黃金煥爛,白玉無瑕。越贈宰彼,宰彼乃歡忻受納。王見此佞臣受貨求之,又問範蠡曰:「吳王煞伍子胥之時,吳國不熟二年,百姓乏少饑虛。經今五載。」越王喚範蠡問曰:「寡人今欲伐吳國,其事如何?」范蠡啟言王曰:「王今伐吳,正是其時。」越王即將兵動眾四十萬人,行至中路,恐兵仕不齊,路逢一怒蝸在道,努鳴,下馬抱之。左右問曰:「王緣何事抱此怒蝸?」王答:「我一生愛勇猛之人。此怒蝸在道努鳴,遂下馬抱之。」兵眾各白平章,「王見怒蝸,由自下馬抱之。我等亦須努力,身強力健,王見我等,還如怒蝸相似。」兵士悉皆勇健,怒叫三聲。王見兵仕如此,皆賜重賞。行至江口,未過小口,停歇河邊。有一人上王一瓠之酒。「王飲不盡,吹在河中。兵事日共寡人同飲。其兵總飲河水。倒聞水中有酒氣味,兵吃河水,皆得醉。」王聞此語,大喜。單醪投河,三軍告醉。越王將兵北渡河口欲達吳國。其吳王聞越來伐,見百姓饑虛氣力衰弱,無人可敵。吳王夜夢見忠臣伍子胥言曰:「越將兵來伐,王可思之。」……「平章:朕夢見忠臣伍子胥言越將兵來……」(下闕) 宰彼,應為宰嚭。 底下所闕的一部分,當是寫吳的滅亡的。吳夫差終於因為失去了伍子胥,而招致亡國之禍了。 編目者或因見這變文敘述的一部分是吳、越相爭之事,故便冠以《列國傳》的名目。其實,這變文是全以伍子胥的故事為中心的,故仍以巴黎國家圖書館的目錄名伍子胥為當。 《王昭君變文》(《敦煌遺書》作《小說明妃傳殘卷》)藏於巴黎國家圖書館(P.2553),亦為民間極流行的故事之一。這故事,在魏、晉六朝間,似即亦流傳甚廣。《西京雜記》裡記載此事。《明妃曲》的作者,在六朝時也不止一人。在元雜劇有馬致遠的《孤雁漢宮秋》,明人傳奇有《青塚記》及《王昭君和戎記》,又有雜劇《昭君出塞》(陳與郊作)。清人小說有《雙鳳奇緣》。但從《西京雜記》和《明妃曲》變到《漢宮秋》,這其間的連鎖,卻要在這一部《王昭君變文》(題擬)裡得之。 這變文當為二卷,故本文裡有:「上卷立鋪畢,此入下卷」的話。上卷敘的是,明妃到了匈奴之後,蕃王百般求得其歡心。(前半闕得太多,沒有寫出她來到匈奴之經過。)但明妃總是思念漢地,鬱鬱不樂。無窮盡的草原,更無城郭,侷處於牙帳之中,不見高樓深宇。黃沙時飛,天日為暗,目無所見,所見惟千群萬郡的黃羊野馬。那生活是這樣的和漢地不同!單于令樂人奏樂以娛明妃。但她聽之,卻更引起鄉愁。上卷的鋪敘,終於她的終日以眼淚洗臉的情形中。 下卷敘的是單于見她不樂,又傳令非時出獵。但她「一度登山,千回下淚。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見追去」。遂得病不起,漸加羸瘦。終於不救而死。她死時,叮囑單于,要報與漢王知。單于把她很隆重的埋了,「墳高數尺號青塚」。 最後一段,寫到漢哀帝發使和蕃,遂差漢使楊少征來吊明妃。 明明漢使逢邊隅。高高蕃王出帳趨。 大漢稱尊成命重,高聲讀敕吊單于。 昨鹹來表知其向,今歎明妃奄逝殂。 故使教臣來弔祭,遠道兼問有所須。 此間雖則人行義,彼處多應禮不殊。 附馬賜其千匹彩,公主子仍留十解珠。 雖然與朕山河隔,每每憐鄉歲月孤。 秋末既能安葬了,春間暫請赴京都。 單子受吊複含滯,漢使聞言悉以悲。 丘山義重恩離舍,江海雖深不可齊。 一從歸漢別連北,萬里長懷霸岸西。 閒時淨坐觀羊馬,悶即徐行悅鼓鼙。 嗟呼數月連非禍,誰為今冬急解奚? 乍可陣頭失卻馬,那堪向老更亡妻。 靈儀好日須安曆,葬事臨時不敢稽。 莫怪帳前無掃土,直為渧多旋作泥。 漢使吊訖,當即使乃行至蕃漢界頭,遂見明妃之塚。青塚寂遼,多經歲月。使人下馬,設樂沙場,吉非單布,酒心重傾,望其青塚,宣哀帝之命。乃述祭詞:維年月日,謹以清酌之奠,祭漢公主王昭君之靈:惟靈天降之精,地降之靈,姝越世之無比婥妁,傾國和陟娉。丹青寫刑,遠稼使匈奴拜首,方代伐信義,號罷征。賢感敢五百里年間:出德邁應,黃河號一清,祚永長傳,萬古圖書,且載著往聲。嗚呼,嘻噫,在漢室者昭君,亡桀紂者妮妃。孋姿兩不團,矜誇興皆言為美。捧荷和國之殊功。金骨埋於萬里,嗟呼!別翠之寶帳,長居突厥之穹廬。特也黑山杜氣,擾攘凶奴,猛將降喪,計竭窮謀,漂遙有懼於檢枕,衛、霍怯于強胡。不稼昭君,紫塞難為運策定單於,欲別攀戀拜路跪。嗟呼!身歿於蕃裡,魂兮豈忘京都!空留一塚齊天地,岸瓦青山萬載孤。 以這樣的祭詞作結束,在「變文」裡是僅見。 變文裡說起「可惜明妃奄從風燭八百餘年,墳今上(尚)在」。則這部變文的作者,當是唐代中葉的人物(肅宗時代左右)。從漢元帝(公元前48—前33年)到唐肅宗、代宗(公元756—779年)恰好是八百餘年;至遲是不會在懿宗(公元860—873年)之後的。因為在懿宗以後,便要說是九百餘年了。 《舜子至孝變文》一卷,藏巴黎國家圖書館(P.2721),前面殘闕一部分,後面完全,並有原題及《百歲詩》。作者不詳,寫本的年代,是天福十五年己酉。 舜的故事,《史記》裡已有之;後又見於劉向的《孝子傳》(見《黃氏逸書考》)。變文把這故事廓大了,添上了不少的枝葉。成為民間故事之一。大約原來這故事便是很古老的辛特裡娜型的故事之一,原來是從民間出來的東西。 這卷變文敘的是,瞽叟離家出外,歸來後,見「後妻向床上臥地不起。瞽叟問言:娘子前後見我不歸得,甚能歡能喜。今日見我歸家,床上臥不起。為複是鄰里相爭?為複天行時氣?」後妻乃流下眼淚,答曰:「自從夫去潦陽,遣妾勾當家事。前家男女不孝,見妾後園摘桃,樹下多裡(疑當作(埋))惡刺,刺我兩腳成瘡,疼痛直連心髓。當時便擬見官。我看夫妻之義。老夫若也不信,腳掌上見有膿水。見妾頭黑面白,異生豬狗之心。」瞽叟便喚了舜子來,說道:「阿耶暫到潦陽,遣子勾當家事。緣甚於家不孝?阿娘上樹摘桃,樹下多埋惡刺,刺他兩腳成瘡?這個是阿誰不是?」「舜子心自知之。恐傷母情,舜子與招伏罪過。又恐帶累阿娘已身,『是兒千重萬過,一任阿耶鞭恥。』」瞽叟聞言,便高聲喚了象來,說道:「與阿耶三條荊杖來與,打殺前家哥子。」象兒走入阿娘房裡,報云:「阿耶交兒取杖,打殺前家哥子。」後妻又在火上加油,同瞽叟說道:「男女罪過須打,更莫教分疏道理。」瞽叟便揀了一根粗杖,把舜子吊打一頓,流血遍地。因為舜子是孝順之男,帝釋「化一老人,便往下界來至,方便與舜,猶如不打相似」。 這是今所見的殘存的《舜子至孝變文》的第一段,也便是舜被大杖毒打而不死的一個故事,也便是他的第一次的磨難。 舜的第二個磨難是,舜即歸來書堂裡先念《論語》、《孝經》,後讀《毛詩》、《禮記》。後妻見之,嗔心便起,又對瞽叟說,舜子大杖打又不死,不知他有甚魔術,怕堯王得知,連累了她。快把離書交來,她當離去。瞽叟道:「只要有計除得他,無不聽從。」後妻說,既然如此,那是小事。「不經三兩日中間後妻設得計成。」她告訴瞽叟說,要舜子去修理後院空倉。他們卻在四畔放火,把他燒死。瞽叟道:「娘子雖是女人,說計大能精細。」便依從了她的計,叫舜子上倉。舜子討了兩個笠子,便上了倉舍。剛剛上去,他們便在下放起火來,紅炎連天,黑煙迷地。舜子恐大命不存,權把兩個笠子為助翼,騰空飛下倉舍。因他是有道君王,感得地神擁護,不損毫毛。 這是第二個磨難了。舜子度過這個磨難,又歸來書堂裡,先念《論語》、《孝經》後讀《毛詩》、《禮記》。 後娘見之,嗔心便起。又對瞽叟說舜子大杖打又不死,火燒不煞,怕有些魔術。若堯王得知?連她也要遭帶累。快把離書交來,她當離去。瞽叟道:「只要有計除得他,無不聽從。」後妻說,既然如此,那是小事。「不經三兩日中間後妻設得計成。」她告訴瞽叟說,要舜子到廳前枯井裡去淘井,等他下井後,取大石填壓死。瞽叟道:「娘子雖是女人,設計大能精細。」便依從了她的計,叫舜子下井。舜子心知必遭陷害,便脫衣井邊,跪拜入井淘泥。帝釋密降銀錢五百文人于井中。舜子便把銀錢放在罇中,教後母挽出。數度已盡,舜子說道:「上報阿耶娘,井中水滿錢盡,遣我出井吧。」但後妻又去謊報瞽叟,用大石把井填塞了。但帝釋化一黃龍,引舜通穴,往東家井出。恰值一老母取水,便把他牽挽出來,與他衣服穿著。老母對他說道:「你莫歸家,但到你親娘墳上去,必見阿娘現身。」舜子便依言到了親阿娘墳上。果然見阿娘現身出來。舜子悲泣不已,阿娘道:「你莫歸家。但取西南角曆山躬耕,必當貴。」舜依言,與母相別,到了山中。群豬與他耕地開墾,百鳥銜子拋田,天雨澆溉。 這一節故事,更是辛特裡娜型的正宗的結構了。見到親娘的魂,受到她的指示,而得發達亨泰,豈不是每一個正宗的辛特裡娜型的故事所必具的情節嗎? 卻說,那一年,天下不熟,舜卻獨豐,收得數百石穀。心欲思鄉,報父母之恩。走到河邊,見幾個商人,問他家事。他們說,有一個姚姓家,自遣兒淘井,填塞井門殺了他後,阿耶即兩目不見,「母即頑遇,負薪詣市。更一小弟,亦複癡顛,極受貪乏,乞食無門。」舜將米往本州,見後母負薪易米。每次交易,舜卻依舊把糶米之錢安著米囊中還她。如是非一。瞽叟怪之,疑是舜子。後妻牽他到市。他與舜對答,識得音聲道:「此正似我舜子聲乎?」舜曰:「是也。」即前抱父頭,失聲大哭。舜子見父下淚,以舌舔之,雙目即明,母亦聰惠,弟複能言。市人見之,無不悲歎。瞽叟回家,欲殺卻後妻,又為舜苦苦求免。自此一家快活,天下傳名。堯帝聞之,妻以二女,後傳位於他。 這變文至此而寫畢,但不知是抄者或是作者,卻在紙末,引《百歲詩》及《曆帝記》二書關於舜的記載,作為考證。這兩部唐代通俗之書的引用,在我們今日看來,卻是頗為有趣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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