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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變文 四



  但「變文」的作者們是怎樣地將韻文部分和散文部分組合起來呢?這是有種種不同的方式的。但大別之不外兩類。第一類是將散文部分僅作為講述之用,而以韻文部分重複地來歌唱散文部分之所述的。這樣重疊的敘述,其作用,恐怕是作者們怕韻文歌唱起來,聽眾不容易瞭解,故先用散文將事實來敘述一遍,其重要還在歌唱的韻文部分。像《維摩詰經變文》「持世菩薩」卷:

  (白)當日持世菩薩告言帝釋曰,「天宮壽福有期,莫將富貴奢花,便作長時久遠。起坐有自然音樂,順意笙歌。所以多異種香花,隨心自在。天男天女,捧擁無休;寶樹寶林,巡遊未歇。隨心到處,便是樓臺;逐意行時,自成寶香。花開便為白日,花合即是黃昏。思衣即羅綺千重,要飯即珍羞百味。如斯富貴,實即奢花。皆為未久之因緣,盡是不堅之福力。帝釋、帝釋、要知、要知。休于五欲留心,莫向天宮恣意。雖即壽年長遠,還無究竟之多;雖然富貴驕奢,豈有堅牢之處。壽夭力盡,終歸地獄三途;福德才無,卻入輪回之路。如火然盛,木盡而變作塵埃;似箭射空,勢盡而終歸墮地。未逃生死,不出無常。速指內外之珍財,證取無為之妙果。懃於仙法,悟取真如。少戀榮華,了知是患。深勞帝釋,將謝道從。與君略出,甚深悟取,超於生死。

  (古吟上下)天宮未免得無常,福德才徽卻墮落。

  富貴驕奢終不久,笙歌恣意未為堅。

  任誇玉女貌嬋娟,任逞月娥多豔態,

  任你奢花多自在,終歸不免卻無常;

  任誇錦繡幾千里,任你珍羞餐百味,

  任是所須皆總菿,終歸難免卻無常;

  任教福德相嚴身,任你眷屬長圍繞,

  任你隨情多快樂,終歸難免卻無常;

  任教清樂奏弦歌,任使樓臺隨處有,

  任遺嬪妃隨後擁,終歸難免也無常;

  任伊美貌最希奇,任使天宮多富貴,

  任有花開香滿路,終歸難免卻無常。

  莫於上界恣身心,莫向天中五欲深?

  莫把驕奢為究竟,莫耽富貴不修行!

  還知彼處有傾摧,如箭射空隨志地。

  多命財中能之了,修行他不出無常。

  索將勞帝釋下天來,深謝弦歌鼓樂排。

  玉女盡皆覺悟取,嬋娟各要出塵埃。

  天宮富貴何時了?地獄煎熬幾萬回。

  身命財中能悟解,使能久遠出三災。

  須記取,傾心懷,上界天宮卻請回。

  五欲業山隨日滅,耽迷障岳逐時摧。

  身終使得堅牢藏,心上還除染患胎。

  帝釋敢師兄說法力,著何酬答唱將來:

  那韻文部分還不是散文部分的放大的重述麼?

  但比較的更合理(?)的「變文」的結構,乃是第二類的以散文部分作為「引起」,而以韻文部分來詳細敘狀。在這裡,散文、韻文便成了互相的被運用,互相的幫助著,而沒有重床疊屋之嫌了。這種式樣,像《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和尚卻歸,為傳消息,交令造福,以救亡人。除佛一人,無由救得。願和尚捕提涅槃,尋常不沒,運載一切眾生智惠,鈕勤磨不煩惱林而誅威行,普心於世界,而諸佛之大願,倘若出離泥犁,是和尚慈親普降。」目連問以,更往前行。時向中間,即至五道將軍坐所,問阿娘消息處:

  五道將軍性令惡,金甲明晶,劍光交錯,

  左右百萬餘人,總是接長手腳。

  叫譀似雷驚振動,怒目得電光耀鶴,

  或有劈腹開心,或有面皮生剝。

  目連雖是聖人,煞得魂驚膽落。

  五道將軍,傳說中的東嶽大帝的屬神,掌管世人生死。最遲在明代,成為閻羅王的一大幫手。

  目連啼哭念慈親,神通急速若風雲。

  若聞冥途刑要處,無過此個大將軍。

  左右攢槍當大道,東西立杖萬餘人。

  縱然舉目西南望,正見俄俄五道神。

  守此路來經幾劫,千軍萬眾定刑名。

  從頭自各尋緣業,貧道慈母傍行檀。

  魂魄飄流冥路間,若問三塗何處苦,鹹言五道鬼門關。

  畜生惡道人遍繞,好道天堂朝暮間。

  一切罪人于此過,伏願將軍為檢看。

  將軍合掌啟闍梨,不須啼哭損容儀,

  尋常此路恒沙眾,卒問青提知是誰。

  太山都要多名部,察會天曹並地府。

  文牒知司各有名,符吊下來過此處。

  今朝弟子是名官,暫與闍梨檢尋看。

  百中果報逢名字,放覓縱由亦不難。

  將軍問左右曰:「見一青提夫人以否?」左邊有一都官啟言:「將三年已前,有一青提夫人,被阿鼻地獄牒上索將,見在阿鼻地獄受苦。」目連聞語,啟言將軍。報言:「和尚,一切罪人,皆從王邊斷決,然始下來。」

  像《伍子胥變文》,其韻文部分和散文部分更是互相聯鎖著,分析不開,無接痕可尋,無裂縫可得了。

  女子答曰:「兒聞古人之語,蓋不虛言,情去意難實留,斷弦由可續。君之行李,足亦可知。見君盼後看前面帶愁容,而步涉江山,迢遰冒染風塵。今乃不棄卑微,敢欲邀君一食。」兒家本住南陽縣,二八容光如皎練。泊沙潭下照紅妝,水上荷花不如面。客行由同海泛舟,薄暮皈巢畏日晚。倘若不棄是卑微,願君努力當餐飯。子胥即欲前行,再三苦被留連。人情實亦難通,水畔存身即坐。吃飯三口,便即停餐。愧賀女人,即欲進發。更蒙女子勸諫,盡足食之。慚愧彌深,乃論心事。子胥答曰:「下官身是伍子胥,避楚逝游入南吳。慮恐平王相捕逐,為此星夜涉窮途。蒙賜一餐甚充飽,未審將何得相報?身輕體健目精明,即欲取別登長路。僕是棄背帝卿賓,今被平王見尋討。恩澤不用語人知,幸願娘子知懷抱。」子胥語已向前行,女子號咷發聲哭。哀客恂恂實可念,以死匍匐乃貪生。食我一餐由未足,婦人不愜丈夫情。君雖貴重相辭謝,兒意慚君亦不輕。語已含啼而拭淚,君子容儀頓憔悴。倘若在後被追收,必道女子相帶累。世不若與丈夫言,與母同居住鄰里。嬌愛容光在目前,烈女忠貞良虛棄。喚言仵相勿懷疑,遂即抱石投河死。子胥回頭聊長望,念念女子懷惆悵。遙見抱石透河亡。不覺失聲稱冤枉。無端潁水滅人蹤,落淚悲嗟倍悽愴。倘若在後得高遷,唯贈百金相殯葬。

  其他關於「變文」的結構,尚有可注意的幾端。

  「變文」原來是演經的。他們講唱佛經的故事,其根據自在佛經裡。大約為了「征信」或其他理由,講唱「變文」者,在初期的時候,必定是先引「經文」,然後才隨加敷演的。像《維摩詰經變文》,每段之首,必引「經」文一小段,然後盡情地加以演說與誇飾,將之化成光彩絢爛的錦繡文字。還有《阿彌陀經變文》,也是如此的。不過其結構更為幼稚。(或許是最初期之作吧。)其散文部分,便是「經文」,其下即直接著歌唱的韻文。

  〔前缺〕複次,舍利弗,彼國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此鳥韻□分五,一總標羽唉,二別顯會名,三轉和雅音,四詮論妙法,五聞聲動念。

  西方佛淨土,從來九異禽。偏翻呈瑞氣,寥亮演清音。

  每見祛塵網,時聞益道心。彌陀親所化,方悟願緣深。

  青黃赤白數多般,端政珍奇顏色別。不是鳥身受業報,並是彌陀化出來。

  但大多數的「變文」,像《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像《八相變文》,像《降魔變文》等,都是不引用經文的。她們直截了當地講唱故事,並不說明那故事的出處,更不注意到原來的經文是如何的說法。至於一般的不說唱佛經的故事的變文,自然更無須乎要「引經據典」的了。

  一部分「變文」,講唱佛教故事的,往往於說唱之間,夾雜入「宣揚佛號」的「合唱」。這個習慣,現在唱寶卷的人們還保持著沒有失去。

  在應該「宣揚佛號」的地方,作者便注明「佛子」二字。像《八相變文》:記得過去也有人曾解釋「佛子」二字為「看官們」之意,說是對聽眾說的話,其實是錯的。在有的地方,「變文」的作者便直捷地寫出「佛號」來。這難道也是對聽眾的稱呼麼?

  雖是泥人,一步一倒,直至大王馬前,禮拜乞罪。(佛子)

  此外,尚有「吟」、「斷」、「平」這一類的特用辭語(像《維摩詰經變文》用的這一類的辭語便最多),大約也不外乎是「詩曰」、「偈曰」之意;故其間用處相同而用辭不同的地方很多。即作者們自己似也是混用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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