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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變文 三(2)


  關於散文部分,「變文」的作者們大體使用著比較生硬而幼稚的白話文,像《八相變文》:

  太子作偈已了,即便歸宮,顏色忙祥,愁憂不止。大王聞太子還宮,遣宮人遂喚太子,「吾從養汝,只是懷愁。昨日遊觀西門,見於何物?」太子奏大王曰,「昨日遊玩,不見別物,見一病兒,形骸羸瘦。遂遣車匿,去問病者只是一人?他道世間病患之時,不論貴賤。聞此言語,實積憂愁。謹諮大王,何必怪責。」大王遂遣太子,來日卻往巡遊,至於北門。忽見一人,歸於逝路四支全具,九孔□□。臥在荒郊,膖脹壞爛。六親號叫,九族哀啼,散發披頭,渾塠自撲。遂遣車匿往問。問雲「此是何人?」喪主具說實言道:「此是死事。」「即公一個死?世間亦複如然?」喪主道:「王侯凡庶,一般死相,亦無二種。」

  像《伍子胥變文》:

  楚王太子長大,未有妻房,王問百官,「誰有女堪為妃後?朕聞國無東宮半國曠,地無東海流泉溢,樹無枝半樹死。太子為半國之尊,未有妻房,卿等如何?」大夫魏陵啟言王曰:「臣聞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麗過人,眉如盡月,頰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發長七尺,鼻直顏方,耳似檔珠,手垂過膝,拾指纖長。願王出敕,與太子平章。倘如得稱聖情,萬國和光善事。」遂遣魏陵召募秦公之女。楚王喚其魏陵曰:「勞卿遠路,冒陟風霜。」其王見女姿容麗質,忽生狼虎之心。魏陵曲取王情:「願陛下自納為妃後。東宮太子,別與外求。美女無窮,豈妨大道。」王聞魏陵之語,喜不自升,即納秦女為妃,在內不朝三日。伍奢聞之忿怒,不懼雷霆之威,披髮直至殿前,觸聖情而直諫。王即驚懼,問曰:「有何不祥之事?」伍奢啟曰:「臣今見王無道,慮恐失國喪邦。忽若國亂臣逃,豈不由秦公之女!與子娶婦,自納為妃。共子爭妻,可不慚於天地!此乃混沌法律,顛倒禮儀。臣欲諫交,恐社稷難存。」王乃面慚失色,羞見群臣。「國相,可不聞道:成謀不說,覆水難收。事以斯,勿複重諫。」伍奢見王無道,自納秦女為妃,不懼雷霆之威,觸聖情而直諫。「陛下是萬人之主,統領諸邦,何得信受魏陵之言!」

  但也有作者是使用著當時流行的駢偶文的。像《維摩詰經變文》的作者便是一位最善於驅遣駢偶文來描狀人情、形容物態的。想不到駢偶文的使用會有了這一方面的發展。(唐代是把駢偶文當作應用文的時代。有了陸宣公的奏議,又有「變文」的創作,其發展可謂為已達到了最高的與最有彈性的階段。唐末以來,駢文的格律更為嚴格而褊狹,變成了「四六文」,那便是僵化的時代了。)

  三萬二千菩薩,八千餘數聲聞,盡惣顆顆合掌,無非楚楚斂容。宣命者如抱慚惶,怕羞者盡懷憂懼。會中悄悄,飲氣吞聲。天花落一枝兩枝,甘露灑十點五點。世尊乃重開金口,別選一人。傳牟尼安慰之詞,問居士纏綿之相。有一童子,名號光嚴,相圓明而特異眾人,心朗曜而回然高士。修行曩劫,磨練多生。煩拙之海欲枯,智惠之山將幹。隨緣化物,愛處及塵。如蓮不染於淤泥,似桂無侵於霜雪。諸佛秘藏,說之而義若湧泉;菩薩法門,入之而去同流水。身三口四,喻日月之分明;言直心真,現嬰童之純禮。不居淨土,也往娑婆。渾俗塵寧顯姓名,為道者全亡人事。此日聽佛說法;亦在庵菌,貯謙謹於情懷,處卑微之座位。佛於大眾,乃命光嚴:汝須從塵起來,聽我今朝敕命。光嚴被喚,便整容儀,纖手舉而淡濘風光,玉步移而威儀庠序,蹤虔恭跡之禮,仰示慈尊。寶冠亞而風颯符枝,瓔珞瑤而霞飛錦柱。天人齊看,凡聖皆歡。卓然立在於佛前,側耳專聽於敕命。世尊告曰:汝且須知,吾有一大事因緣,藉汝佛與吾弘傳至教。內外維摩居士,是我們徒作俗中引道之師,為世上照人之鏡。忽爾於攝治,今有病生,纏綿於丈室枕床,妨礙于大城遊履。塵首塵尾,藥滿雞窗。有心憑機以呻吟,無力杖梨而救化。我今慜念,欲擬女存。聊伸法乳之情,貴表師資之義。我尋乎小聖,五百聲聞,分疏之皆曰不

  菩薩,佛教中「四聖」之一。佛教將佛和眾生分為十大類,其中四類是「聖者」——佛、菩薩、緣覺、聲聞。菩薩即「菩提薩埵」的略稱,意為「覺有情」或「大道心眾生」。但缺「覺行圓滿」,故次於佛。任,盡惣乃苦遭罵辱。我也委知難去,不是階齊。如熒火之光明,敲夫陽之赫奕。必知菩薩,問得維摩。三空之理既同,七辯之詞不異。未上先昀彌勒,令入坒耶成佛。雖在龍華為使,不任詣彼。誰知彌勒也有瑕疵。對知足天人之前,曾被維摩問難。適來汝兄彌勒,若問推詞——問疾佛使——不可暫停。居士便長時懸望。我今知汝家教聰明,無瑕玼似童子一般,有行解與維摩無異。汝於今日更莫推詞,共為苦海之舟航,同作人天之眼目。莫藏智釰,勿怪囊錐,事須為我分憂,問疾略過方丈。

  《降魔變文》的作者,對於駢偶文的使用更為圓熟純練,已臻流麗生動的至境。

  六師既兩度不如,神情漸加羞恧。強將頑皮之面,眾裡化出水池。四岸七寶莊嚴,內有金沙布池。浮蘋茭草,遍緣水而竟生;弱柳芙蓉,匝靈沼而氛氳。舍利弗見池奇妙,亦不驚嗟。化出百象之王,身軀廣潤,眼如日月,口有六牙。每牙吐七枚蓮花,花上有七天女,手撙弦管,口奏弦歌。聲雅妙而清新,姿逶迤而姝麗。象乃徐徐動步,直入池中,蹴踏東西,回旋南北。已鼻吸水,水便乾枯。岸倒塵飛,變成早地。于時六師失色,四眾驚嗟,合國官僚,齊聲歎異。

  最妙的是,《維摩詰經變文》的「持世菩薩」卷,作者頗能于對偶之中,顯露其華豔絕代的才華。

  是時也波旬設計,多排婇女嬪妃,欲惱聖人剩烈。奢化豔質希奇魔女一萬二千,最異珍珠千般,結果出塵菩薩不易惱他,持世上人如何得退。莫不剩裝美貌,元非多著嬋娟。若見時交圬出言詞,稅調著必生退敗。其魔女者,一個個如花菡萏,一人人似玉無殊。身柔軟兮新下巫山,貌娉婷兮才離仙洞。盡帶桃花之臉,皆分柳葉之眉。徐行時若風颯芙蓉,緩步處似水搖蓮亞。朱唇旖旎,能赤能紅;雪齒齊平,能白能淨。輕羅拭體,吐異種之馨香;薄縠掛身,曳殊常之翠彩。排於坐右,立在宮中。青天之五色雲舒,碧沼之千般花發。罕有罕有,奇哉奇哉。空將魔女嬈他,亦恐不能驚動。更請分為數隊,各逞逶迤。擎鮮花者殷勤獻上,焚異香者倍切虔心。合玉指而禮拜重重,出巧語而詐言切切。或擎樂器,或即或哦;或施窈窕,或即唱歌。休誇越女,莫說曹娥。任伊持世堅心,見了也須退敗。大好大好,希哉希哉。如此麗質嬋娟,爭不忘生動念。自家見了,尚自魂迷;他人睹之,定當亂意。任伊修行緊切,稅調著必見回頭;任伊鐵作心肝,見了也須粉碎。魔王道:「我只役去,定是菩薩識我。不如作帝釋隊仗,問許伊時菩薩」。於是魔王大作奢花,欲出宮城。從天降下。周回捧擁,百迎千連,樂韻弦歌,分為二十四隊。步步出天門之界,遙遙別本住宮中。波旬自乃前行,魔女一時從後。擎樂器者宣宣奏曲,響聒清霄;爇香火者灑灑煙飛,氤氳碧落。竟作奢華美貌,各申窈窕儀容。擎鮮花者共花色無殊,捧珠珍者共珠珍不異。琵琶弦上,韻合春鶯;簫管中,聲吟鳴鳳。杖敲揭鼓,如拋碎玉柃盤中;手弄奏箏,似排雁行柃弦上。輕輕絲竹,太常之美韻莫偕;浩浩唱歌,胡部之豈能比對。妖容轉盛,豔質更豐。一群群若四色花敷,一隊隊似五雲秀麗。盤旋碧落,菀轉清霄。遠看時意散心驚,近睹者魂飛目斷。從天降下,若天花亂雨於乾坤;初出魔宮,似仙娥芬霏於宇宙。天女鹹生喜躍,魔王自已欣歡。此時計較得成,持世修行必退。容貌恰如帝釋,威儀一似梵王。聖人必定無疑,持世多應不怪。天女各施於六律,人人調弄五音。唱歌者詐作道心,供養者假為虔敬。莫遣聖人省悟,莫交菩薩覺知。發言時直要停藤,稅調處直須穩審。各請擎鮮花於掌內,為吾燒沉麝於爐中。呈珠豔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豔麗。浩浩簫韶前引,喧喧樂韻齊聲。一時皆下於雲中,盡入修禪之室內。

  這樣誇奢鬥豔的寫法,在印度是「司空見慣」的,但在中國便成了奇珍異寶了。雖以漢賦的恣意形容、多方誇飾,也不足以與之比肩。我很疑心,後來小說裡的四六言的對偶文學來形容宮殿、美人、戰士、風景以及其他事物,其來源恐怕便是從「變文」這個方面的成就承受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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