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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漢代的俗文學 七


  漢樂府裡有不少的民歌。樂府是王家的樂隊所歌唱的東西。但王家未必喜愛文學侍從之臣的歌功頌德之作,深奧難解之文。故王家的樂隊往往的很早的便采新聲入樂,以娛帝王後妃。我們觀於清代升平署所藏曲子的複雜,便可以知道其中的消息。漢代樂府之創始于武帝。劉徹自己雖是一個詩人,其趣味卻很廣泛。《漢書》(卷二十二)說道:

  (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

  升平署,清代承應宮中奏樂和演戲的機構。清代戲曲管理分三個時期,即教坊司、南府和升平署。清初沿用明朝的教坊司,康熙年間設南府,道光七年(1827)改南府為升平署。

  同書(卷九十二)又道: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幸于上,號李夫人……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

  是李延年不但收羅各地樂歌,而且也有造新聲了。

  到了哀帝的時候,方才把樂府官罷去。但樂府官雖罷去,而民間和貴族們之喜愛鄭、衛之音則毫不受這位素樸的皇帝的影響。《漢書》(卷二十二)道:「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其實,即制雅樂也不會變更了民眾的嗜好的。

  鄭、衛之音,春秋戰國時鄭、衛兩國的民間音樂。孔子提倡雅樂,故鄭衛之音便受到排斥。後也用作淫靡之樂的代稱。

  《唐書·樂志》云:「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又有楚調,漢房中樂也。與前三調,總謂之相和調。」此外,又有「吟歎曲」,也列於相和調。

  《晉書·樂志》云:「凡樂章古辭,今之存者,並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採蓮》、《烏生八九子》、《白頭吟》之屬是也。」這話最為得其真相。今所見的古樂府,幾乎都是帶著很濃厚的民間歌謠的色彩的。

  《江南可採蓮》和《烏生八九子》均見於《相和歌辭》的《相和曲》裡。《相和曲》是在「平」、「清」、「瑟」、「楚」四調及吟歎曲之外的。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

  位於邯鄲羅敷潭。

  這是真正民歌的本色,只是聲調鏗鏘,並沒有什麼意義。《烏生八九子》也是這樣無甚意義(還有《雞鳴高樹巔》也是如此),而只是順口歌唱著的。

  在其間,《公無渡河》(一名《箜篌引》)是寫得很好的: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薤露歌》和《蒿裡曲》都是實際上應用著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在其間,《陌上桑》(一作《日出東南隅行》)是寫得極好的一篇敘事歌曲,較之無名氏五言古詩裡的《上山采蘼蕪》一篇是進步得多了。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梢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

  羅敷前致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
  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
  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
  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平調曲》裡的歌辭,今所存者僅《長歌行》、《君子行》、《猛虎行》等三調。《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亦見於《曹子建集》。可見在魏、晉間,擬古樂府之風甚盛,其作風之逼肖,竟有令人不能分別之感。《長歌行》的一首,《青青園中葵》: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乃是民間的格言歌。《猛虎行》是遊子的哀怨之音:

  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
  野雀安無巢,遊子為誰驕?

  《清調曲》有《豫章行》、《董逃行》;此二者今存的皆為晉樂所奏,非古辭。又有《相逢行》、《長安有狹斜行》,則為古辭。凡為魏、晉所奏的歌辭,不是變得典雅、無生氣,便是增飾得很多,變得臃腫不堪,只有在本辭(即樂府古辭)裡,才可看出其本來面目。

  相逢行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
  君家誠易知,易知複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
  堂上置尊酒,作使邯鄲倡。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傍。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
  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噰噰,鶴鳴東西廂。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

  長安有狹斜行

  長安有狹斜,狹斜不容連;適逢兩少年,夾轂問君家。
  君家新市傍,易知複難忘。太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
  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
  大婦織綺佇,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
  丈人且徐徐,調弦詎未央。

  《瑟調曲》裡的好歌最多,像《婦病行》、《孤兒行》都是民間產生的極漂亮的短篇的敘事歌曲,表現著最真切的社會的、家庭的淒苦的生活之情景:

  婦病行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
  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笪笞。」
  「行當折搖,思複念之!」
  亂曰:
  抱時無衣,襦複無裡,閉門塞牖舍。
  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
  從乞求,與孤買餌,對啼泣,淚不可止。
  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
  入門見孤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複爾耳。
  棄置勿複道!

  孤兒行

  孤兒生;孤兒遇生命當獨苦。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
  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
  淚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無複襦,夏無單衣。
  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風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
  將是瓜車,來到還家。
  瓜車反復,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願還我蒂,獨且急歸。
  兄與嫂嚴,當與較計。
  亂曰:
  裡中一何說謊,願欲寄尺書,
  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像那樣深刻而婉曲的描敘,乃是《上山采蘼蕪》和《十五從軍征》等古詩裡所不見的;他們是率直的寫著;但在這二篇裡作者們已知道怎樣的曲曲的描寫入微了。這是一個大進步。

  在《楚調歌》裡,只有《皚如山上雪》和《怨詩行》二篇。《怨詩行》是平常的一首歎生命的短促而欲「遊心恣所欲」的詩曲。《皚如山上雪》即是有名的《白頭吟》,《晉書·樂志》所舉的「漢世街陌謠謳」之一。晉樂所奏的此曲,分五解,較本辭約多出一倍。但本辭卻是極淒麗的絕妙好辭。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蓰蓰。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於「相和歌辭」外,樂府古辭又有所謂《舞曲歌辭》及《雜曲歌辭》的。今存的《舞曲歌辭》像「鐸舞歌詩」、「巾舞歌詩」均極不易解;其間有許多重複不可解處,當是有聲無義的助語;今則很難將其分別出來。

  「雜曲歌辭」裡的好歌很多。有極輕茜可喜的《傷歌行》、《悲歌》和《古歌》。《傷歌行》大類五言古詩的一篇;也許原是古詩,入樂來唱的。《悲歌》和《古歌》均結之以「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二語,正和有幾篇古詩同以「願為雙黃鵠,高飛歸故鄉」二語作結的情形一樣。我們在這裡更可以明白:民間歌曲是並不避忌襲用習見的成語的。

  傷歌行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微風吹閨闥,羅帷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
  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傍徨。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
  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古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也有極富風趣的《枯魚過河泣》:

  枯魚過河泣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複及?
  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

  更有一首古代最長的敘事詩,《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雞嗚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
  「兒已薄祿相,幸複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共事三二年,始爾末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
  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
  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阿母得聞之,椎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
  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計。」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
  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新婦謂府吏,「勿複重紛紜!
  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
  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
  仍更被驅遣,何言複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
  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
  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
  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
  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
  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
  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
  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
  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
  「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
  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
  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薄葦紉如絲,
  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
  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入門上家堂,
  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
  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
  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
  「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
  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
  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
  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
  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
  不得便自許。」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
  承籍有宦官。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
  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
  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
  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
  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
  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複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
  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複開書,
  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
  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
  流蘇金縷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
  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阿母謂阿女。

  「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
  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夾裙,
  晚成單羅衫,崦崦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
  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裡,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
  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
  嗟歎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
  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
  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
  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
  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
  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
  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
  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
  勿複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
  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
  貴賤有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
  便複在早夕。」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
  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
  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
  徘徊顧樹下,自掛東南枝。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這一篇敘事歌曲凡一千七百四十五字,較之《上山采蘼蕪》、《陌上桑》,乃至《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均長得多了。

  從《上山采蘼蕪》,很快的便進步到《陌上桑》和《婦病行》、《孤兒行》,更很快的便進步到《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乃是很自然的趨勢。很像滾丸下阪,不到底不止。

  漢樂府尚有《鼓吹饒歌十八曲》,這些該是很古典的廟堂之樂了。但實際上仍有民歌在裡面。像《戰城南》、《有所思》、《上邪》等,都是絕好的民間歌曲。《有所思》和《上邪》,在民間情歌裡是極大膽、極熱情之作:

  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可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稀,秋風肅肅晨風颶,東方須臾高知之。

  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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