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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漢代的俗文學 六


  被稱為蘇武、李陵作的十幾首古詩,幾乎沒有一首不好。在《古詩十九首》之外,這若干首的古詩最足以為我們注意。在其間,民歌的情趣是濃厚的。除了上文所引的和《古詩十九首》裡幾首相同的以外,其餘的也都可以看出是:她們本來是民間歌曲,至少或是受民歌影響很深的。舊稱為蘇武《答李陵詩》的《童童孤生柳》: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連翩遊客子,于冬服涼衣。
  去家千里余,一身常渴饑;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漢湄。
  寒風吹我骨,嚴霜切我肌。憂心常慘戚,晨風為我悲。
  瑤光游何速,行願支荷遲。仰視雲間星,忽若割長帷。
  低頭還自憐,盛年行已衰。依依戀明世,愴愴難久懷!

  和《十九首》裡的《冉冉孤生竹》是頗為相同的。

  被稱為蘇武《別李陵》詩《二鳧俱北飛》一首,是深情厚誼的「別詩」,辭意淺近而摯切:

  二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子當留斯館,我當歸故鄉。
  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愴恨切中懷,不覺淚沾裳。
  願子長努力,言笑莫相忘!

  所謂蘇武詩的《骨肉緣枝葉》和《結髮為夫妻》二首,語語都是切近而真摯的。民歌裡寫別後相思的最多;寫別離之頃的情緒而像這二首那麼雋美的卻極少。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昔者長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乖離,恩情日以新;
  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
  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又有所謂李陵《答蘇武詩》的二首:《良時不再至》和《攜手上河梁》,也都是寫「黯然魂銷」的別時情景的。《西廂記》的「眼閣著別離淚」一場寫得最好,而這裡「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已足以盡之。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
  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長當從此別,且複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恨不能辭;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無名氏的古詩,可稱的還很多。《步出城東門》一首極為清麗。「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和《詩經》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足以並稱。「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是古詩裡常見之語。在民歌裡辭句往往是不嫌蹈襲、不避引用習語的:

  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

  《古詩四首》裡的《悲與親友別》、《四坐且莫喧》、《穆穆清風至》三首都是很可稱道的。《四坐且莫喧》,以爐香為喻,頗有巧思;《穆穆清風至》則辭意清麗;「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即物起興,也是民歌裡常用的方法:

  悲與親友別,氣結不能言;贈子以自愛,道遠會見難!
  人生無幾時,顛沛在其間:念子棄我去,新心有所歡。
  結志青雲上,何時複來還?

  四坐且莫喧,願聽歌一言。請說銅爐器,崔嵬象南山。
  上枝以松柏,下根據銅盤,雕文各異類,離婁自相連。
  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朱火然其中,青煙颺其間。
  從風入君懷,四坐莫不歎。香風難久居,空令蕙草殘。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裳裙。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

  別有無名氏的《古詩四首》,都只有五言的四句,故《古詩源》乃別稱之為《古絕句》。這四首充分的表現著民歌的特色。《槀砧今何在》以隱語藏情意。在漢末,隱語是同時流行於雅士俗人之間的。《菟絲從長風》的寫法,也是民歌所常用的:

  槀砧今何在?山上複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
  日暮秋雲陰,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蓮花玳瑁簪。

  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南山一樹桂,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慶不相忘。

  在無名氏《古詩四首》裡,有《上山采蘼蕪》,乃是很短雋的一篇敘事詩。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古詩三首》裡的《十五從軍征》,乃是很悲痛的一首社會詩。十五歲當軍人去了,到了八十方回,而家中人已經是亡故甚久了。大有丁令威歸來之感。這一類的情緒,文人們往往托之以仙佛的奇跡;歐文(W. Irving)的《睡鄉記》(Rip Van Winkle)也是如此。惟此篇獨具人間性,而沒有一點神怪的成分。其情緒又是如何的悽楚難忍!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丁令威(生卒不詳),道教仙人。相傳為晉遼陽人。曾為縣令。勤政愛民。平生喜好養鶴。曾學道於靈墟山,成仙後化為仙鶴飛回故里。

  歐文(1783-1859),即華盛頓·歐文美國作家,美國文學奠基人之一。當過律師,喜愛文學。其短篇小說開創了美國文學題材的民族化道路。代表作是短篇小說和散文集《見聞劄記》。

  古詩裡,敘事之作本來不多。在一般民歌裡,也是抒情的作品多而敘事的篇章很少,除了古樂府裡所有的好幾篇的敘事詩之外,五言古詩裡只有《上山采蘼蕪》和《十五從軍征》二首及蔡邕女琰的《悲憤詩》而已。

  蔡琰在漢末黃巾之亂時,為匈奴擄去。在胡中十二年,已生二子。曹操執政時,痛邕無後,乃以金璧贖之歸。嫁給董祀。她在離胡歸漢的時候,祖國之愛和母子之愛交戰於胸中;乃有《悲憤詩》之作。明人陳與郊作《文姬入塞》雜劇,頗能表白出這種交戰的情緒。

  琰的《悲憤詩》凡二篇,一為五言體,一為楚歌體,又有《胡笳十八拍》一篇,相傳皆為她作。為什麼她要把這同一的情緒,同一的故事,寫為三個不同體裁的詩篇呢?這是沒有理由可以解釋的。這三篇寫得都不壞,在古代珍罕的敘事詩裡乃是傑作。

  這三篇都是以第一身的口氣出之。《胡笳十八拍》的結拍云:「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似未必為琰本人所作,雖然結語有「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大為深悲苦怨,而卻似從「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複生」翻出的。

  五言體的一首《悲憤詩》,一開頭便說道:「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不像蔡琰的口吻。她的父親和董卓是好友;卓被殺不久,邕也因卓黨遇害。她照理是不應該破口罵董卓的。

  如果蔡琰寫過《悲憤詩》,則最可靠的一篇,還是楚歌體的;她幼年受過文學的教養很深,這樣的詩,她是可以寫得出的。這一首楚歌,無枝辭,無蔓語,全是抒寫自己的生世,自己的遭亂被擄的事,自己的在胡中的生活,自己的別子而歸、踟躕不忍相別的情形。而尤著重于胡中的生活情形,全篇不到三百個字,是三篇裡最簡短的一篇,卻寫得最為真摯。

  大約當她的《悲憤詩》出來之後,立刻便大為流行於世。當時五言詩正是一個新體,有文人便用之來添枝增葉的改寫了一遍。而同時歌唱的人,便也利用著《胡笳十八拍》的樂歌來描寫其事。這便是《悲憤詩》為什麼會有三篇的原因吧。

  這三篇都寫得很可愛,現在全錄於下,以資讀者們的比勘:

  一 楚歌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門戶單!
  身執略兮入西關,歷險阻兮之羌蠻。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東顧兮但悲歎。
  冥當寢兮不能安,饑當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眥不幹,薄志節兮念死難。雖苟活兮無形顏!

  惟彼方兮遠陽精,陰氣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塵冥冥,有草木兮春不榮;
  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離兮狀窈停。
  歲聿暮兮時邁征,夜悠長兮禁門扃。
  不能寐兮起屏營,登胡殿兮臨廣庭。

  玄雲合兮翳月星,北風厲兮肅泠泠;
  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
  樂人興兮彈琴箏,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吐思兮胸憤盈,欲舒氣兮恐彼驚,含哀咽兮涕沾頸!

  家既迎兮當歸寧,臨長路兮捐所生;
  兒呼母兮啼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
  追持我兮走煢煢,頓複起兮毀顏形。
  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複生!

  二 五言詩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王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掌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敢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終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複非鄉里!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已,己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呼手撫摩,當發複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別離。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歔欷,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複交會?
  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複無中外。

  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嗥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吒靡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傍人相寬大。
  為複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複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三 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對殊俗兮非我宜,遭惡辱兮當告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怨兮無人知!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弦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役我虜;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艱阻,四拍成兮益悽楚!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惜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餓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遝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戍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俳優,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一生辛苦兮緣離別,十拍悲深兮淚成血!

  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日居月諸兮在戎壘,胡人寵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恥,湣之念之兮生長邊鄙。十有一拍兮因茲起,哀響纏綿兮徹心髓!

  東風應律兮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羌胡蹈舞兮共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忽遇漢使兮稱迎詔,遣千金兮贖妾身。喜得生還兮逢聖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往兩情兮難具陳!

  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腓腓,號失聲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身歸國兮兒莫知,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後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處穹廬兮偶殊俗,願得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足;心有懷兮愁轉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子?母兮離兮意難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參,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塞上黃蒿兮枝枯葉幹,沙場白骨兮刀痕箭瘢,風霜凜凜兮春夏寒,人馬饑豗兮筋力單。豈知重得兮入長安,歎息欲絕兮淚闌幹!

  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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