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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課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志士。無數的勇士,前仆後繼地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裡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於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地做著最後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地,千辛萬苦地開始長征,絕不做什麼為國家保存財產、文獻一類的藉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後,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湣不畏死的東西。其後,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後,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後,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做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塗到要掙扎著「同生」。其實,這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地料用時機,做著升官發財的計劃。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作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只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夢想到「環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鬥著,決對地不做「苟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地踏上應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十二月八號是一塊試金石。

  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裡被電話的鈴聲驚醒。

  「聽到了炮聲和機關槍聲沒有?」C在電話裡說。

  「沒有聽見。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日本人佔領租界,把英國兵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被轟沉,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

  接連的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是報館裡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地明白。

  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槍的掃射,紛紛地死在水裡。

  日本兵依照著預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或郊外開進租界。

  被認為孤島的最後一塊彈丸地,終於也淪陷于敵手。

  我匆匆地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

  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責者們都已經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議,簡短而悲壯地,立刻議決了:

  「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關閉結束。」

  太陽光很紅亮地曬著,街上依然地熙來攘往,沒有一點兒異樣。

  我們依舊地搖鈴上課。

  我授課的地方,在樓下臨街的一個課室,站在講臺上可以望得見街。

  學生們不到的人很少。

  「今天的事,」我說道,「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學生們都點點頭。「我們已經議決,一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立刻便停課,並且立即地將學校關閉結束。」

  學生們的臉上都顯現著堅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沒有一句話。

  「但是我這一門功課還要照常地講下去,一分一秒鐘也不停頓,直到看見了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為止。」

  我不荒廢一秒鐘的工夫,開始照常地講下去。學生們照常地筆記著,默默無聲的。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地親切,格外地清朗,語音裡自己覺得有點兒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後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後的晚餐,像衝鋒前的士兵們的上了刺刀,「引滿待發」。

  然而鎮定、安詳、沒有一絲的緊張的神色。該來的事變,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已準備好。

  誰都明白這「最後一課」的意義。我願意講得愈多愈好;學生們願意筆記記得愈多愈好。

  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該講授的東西,統統在這一課裡講完了它;學生們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別的十幾個課室裡也都是這樣的情形。

  對於要「辭別」的,要「離開」的東西,覺得格外的戀戀。黑板顯得格外地光亮,粉筆是分外地白而柔軟適用,小小的課桌,覺得十分地可愛;學生們靠在課椅的扶手上,撫摩著,也覺得十分的難分難舍。那晨夕與共的椅子,曾經在扶手上面用鋼筆、鉛筆或鉛筆刀,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塗寫著、刻劃著許多字或句的,如何捨得一旦離別了呢!

  街上依然地平滑光鮮,小販們不時地走過,太陽光很有精神地曬著。

  我的表在衣袋裡嘀嘀地嗒嗒地走著,那聲音仿佛聽得見。

  沒有傷感,沒有悲哀,只有堅定的決心,沉毅異常地在等待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遠遠地有沉重的車輪碾地的聲音可聽到。

  幾分鐘後,有幾輛滿載著日本兵的軍用車,經過校門口,由東向西,徐徐地走過,當頭一面旭日旗,血紅的一個圓圈,在迎風飄蕩著。

  時間是上午十時三十分。

  我一眼看見了這些車子走過去,立刻挺直了身體,做著立正的姿勢,沉毅地合上了書本,以堅決的口氣宣佈道:

  「現在下課!」

  學生們一致地立了起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有幾個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著。

  沒有一個學生有什麼要問的,沒有遲疑,沒有躊躇,沒有彷徨,沒有顧慮。各個人都已決定了應該怎麼辦,應該向哪一個方面走去。

  赤熱的心,像鋼鐵鑄成似的堅固,像走著鵝步的儀仗隊似的一致。

  從來沒有那麼無紛紜地一致地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

  這樣地,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在上海暫時結束了她的生命。默默地在忙著遷校的工作。

  那些喧嘩的慷慨激昂的東西們,卻在忙碌地打算著怎樣維持他們的學校,藉口于學生們的學業、校產的保全與教職員們的生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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