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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影籠罩了一切


  「四行孤軍」的最後槍聲停止了。臨風飄蕩的國旗,在群眾的黯然神傷的淒視裡,落了下來。有低低的飲泣聲。

  但不是絕望,不是降伏,不是灰心,而是更堅定地抵抗與犧牲的開始。

  蘇州河畔的人漸漸地散去。灰紅色的火焰還可瞭望得到。

  血似的太陽向西方沉下去。

  暮色開始籠罩了一切。

  是群鬼出現,百怪跳樑的時候。

  沒有月,沒有星,天上沒有一點兒的光亮。黑暗漸漸地統治了一切。

  我帶著異樣的心,鋁似的重,鋼似的硬,急忙忙地趕回家,整理著必要的行裝,焚毀了有關的友人們的地址簿,把鉛筆縱橫寫在電話機旁牆上的電話號碼,用水和抹布洗去。也許會有什麼事要發生。準備著隨時離開家。先把日記和有關的文稿托人寄存到一位朋友家裡去。

  小箴已經有些懂事,總是依戀在身邊。睡在搖籃裡的倍倍,卻還是懵懵懂懂的。看望著他們,心裡浮上了一縷悽楚之感。生活也許立刻便要發生問題。

  但挺直著身體,仰著頭,預想著許多最壞的結果,堅定地做著應付的打算。

  下午,文化界救亡協會有重要的決議,成為分散的地下的工作機關。《救亡日報》停刊了。一部分的友人們開始向內地或香港撤退。他們開始稱上海為「孤島」。但我一時還不想離開這「孤島」。

  夜裡,我手提著一個小提箱,到章民表叔家裡去借住。溫情的招待,使我感到人世間的暖熱可愛。在這樣彷徨若無所歸的一個時間,格外地覺到「人」的同情的偉大與「人間」的可愛可戀。各個人都是可親地,無機心地,兄弟般地友愛著,互助著,照顧著。他們忘記了將臨的危險與恐怖,只是熱忱地容留著,招待著,只有比平時更親切,更關心。

  白天,依然到學校裡授課,沒有一分鐘停頓過講授。學生們在炸彈落在附近時,都鎮定著坐著聽講;教授們在炸聲轟隆,門窗格格作響時,曾因聽不見語聲而暫時停講半分數秒,但炸聲一息,便又開講下去。這時,師生們也格外地親近了;互相關心著安全。他們談說著我們的「馬其諾防線」的可靠,信任著我們的軍官與士兵。種種的謠傳都像冰在火上似的消融無蹤。可愛的青年們是堅定的。沒有淒婉,沒有悲傷;只是堅定地走著應走的路。有的,走了;從軍或隨軍做著宣傳的工作。不走的,更熱心地在做著功課,或做著地下的工作。他們不知恐怖,不怕艱苦,雖然恐怖與艱苦正在前面等待著他們。教員休息室裡的議論比較複雜,但沒有一句「必敗論」的見解聽得到。

  後來,「馬其諾防線」的防守,證明不可靠了;南京被攻下,大屠殺在進行。「馬當」的防線也被衝破了。但一般人都還沒有悲觀。「信仰」維持著「最後勝利」的希望,「民族意識」堅定著抵抗與犧牲的決心。

  同時,狐兔與魍魎們卻更橫行著。「大道市政府」成立,「維新政府」成立。暗殺與逮捕,時時發生。「蘇州河北」成了恐怖的惡魔的世界。「過橋」是一個最恥辱的名詞。

  漢奸們漸漸地在「孤島」似的橋南活動著,被殺與殺人。有一個記者,被殺了之後,頭顱公開地掛在電杆上示眾。有許多人不知怎樣地失了蹤。

  極小的一部分知識分子動搖了。

  學生們常常來告密,某某教員有問題,某某人很可疑。但我還天真的不信賴這些「謠言」。在整個民族做著生死決戰的時期,難道知識分子還會動搖變節麼?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盲猜」與「瞎想」。

  但事實證明了他們情報的真確不假。

  有一個早上,與董修甲相遇,我在罵漢奸,他也附和著。但第二天,他便不來上課了。再過了幾天,在報上知道他已做了偽官。

  張素民也總是每天見面,每天附和著我的意見,但不久,也便銷聲匿跡,之後,也便公開地做了什麼「官」了。

  還有一個張某和陳柱,同受偽方的津貼,這事,我也不相信。但到了陳柱(這個滿嘴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東西)「走馬上任」,張某被友人且勸且迫地到了香港發表「自首文」時,我也才覺得自己是被騙受欺了。

  可怕的「天真」與對於知識分子的過分看重啊!

  學生裡面也出現「奸黨」。好在他們都是「走馬上任」去的,不屑在學校裡活動;也不敢公開地宣傳什麼,或有什麼危害。他們總不免有些「內愧」。學校裡面依然是慷慨激昂的我行我素。

  雖然是兩遷三遷的,校址天天地縮小,但精神卻很好;很親切,很溫暖,很愉快。

  青年們還在舉行「座談會」什麼的,也出版了些文藝刊物;還做著民眾文藝的運動,辦著平民夜校。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多帶著些警覺性。可愛與驕傲,信仰與決心,交織成了這一時期的青年們活動的趨向。

  我還每夜都住在外面。有時候也到古書店裡去跑跑。偶然地也挾了一包書回來。借榻的小室裡,書又漸漸地多起來。生活和平常差不了多少,只是十分小心地警覺著戒備著。

  有一天到了中國書店,那亂糟糟的情形依樣如舊。但夥計們告訴我:日本人來過了,要搜查《救亡日報》的人;但一無所得。《救亡日報》的若干合訂本放在陰暗的後房裡,所以他們沒有覺察到。搜查時,汪馥泉恰好在那裡。日本人問他是誰。他穿著一件藍布長衫,頭髮長長的,長久不剪了,答道:「是夥計。」也真像一個古書店的夥計,才得倖免。以後,那一批「合訂本」便由汪馥泉運到香港去。敵人的密探也不曾再到中國書店過。虧得那一天我沒有在那裡。

  還有一天,我坐在中國書店,一個日本人和夥計們在閒談,說要見見我和潘博山先生。這人是清水,管文化工作的。一個夥計偷偷地問我道:「要見他麼?」我連忙搖搖頭。一面站起來,在書架上亂翻著,裝作一個購書的人。這人走了後,我向夥計們說道:「以後要有人問起我或問我地址的,一概回答不知道,或長久沒有來了一類的話。」為了慎重,又到漢口路各肆囑咐過。

  我很感謝他們,在這悠久的八年裡,他們沒有替我洩露過一句話,雖然不時地有人去問他們。

  隔了一個多月,好像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會發生,我才再住到家裡去。

  夜一刻刻地黑下去。

  有人在黑夜裡堅定地守著崗位,做著地下的工作;多數的人則守著信仰在等待天亮。極少數的人在做著喪心病狂地為虎作倀的事。

  這戰爭打醒了久久埋伏在地的「民族意識」;也使民族敗類畢現其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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