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取火者的逮捕 | 上頁 下頁
神的滅亡(4)


  愛坡羅退了一步,但臉的一邊已為火把所灼傷。他大吼了一聲,——大殿的屋頂都為之震動,來不及拈箭,連忙用弓弦隔過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撲向他來。黑煙熏得他急切的張不開眼。他的半裸著的身上也被灼傷好幾處。他象被獵中矛的公獅般的,連連的大吼著。他的弓弦,雖打倒了好幾個年輕的人們,他們卻總是不肯退去,且愈殺愈多。

  愛坡羅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風的退下去。一聲響亮,他已經不見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壇!

  但晶,那祭師之子,臉上雖被弓弦割傷了一大塊,還是勇敢的沖到殿后,叫道:「追呀,打倒他,撲滅他!」

  福斯追到了殿后。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岩山,無徑可上。愛坡羅站在那岩頂上獰笑著——那可怕的惡毒的笑!

  他再向銀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經空了;一看那永永不離身的銀弓,弓弦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燒斷了。

  他覚得有些喪氣,心裡警覚著比這更重大的危險。連忙離開了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經過長空,向亞靈辟山飛去,求計於宙士和雅西娜。

  這裡,見愛坡羅狼狽的逃去,便擾擾的大喊起來,歌唱著勝利之曲;永未之前聞的人類戰勝了神的勝利之曲。

  年輕的小夥子們發狂的在跳躍,歌唱,那雄壯而齊一的歌聲直可達到了亞靈辟山之頂巔,而使諸神們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驚肉跳。

  未死的受傷者們,陸續的被扶出神廟,明也在內,送到了山腳下那所極大的醫院裡去。被視為不可救的疫箭的傷,這時,因了人類的文化的發展,已有靈藥可以治癒。人類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銀弓!

  廟裡的火焰,熊熊的繼續的燒著。亮銅的雙扉,被燒灼得紅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額都倒塌了下去。祭師的巢穴,也被波及,燒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裡。一切珍物寶藏,都被這場大火一古腦兒收十了去。

  右邊的美麗的森林和池塘,被過熾的紅焰,灼得變成了焦黃色,失去了靑翠可愛的鮮豔。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愛坡羅廟的祭師,趕到了時,他只發見一片的折柱頹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裡,還餘燼未熄,冒吐著嫋嫋的輕煙,和難聞的枯焦的味兒。

  五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師,急得只頓足:一生的勤勞竟被毀於一旦!而他的兩個愛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也許已被愛坡羅的憤怒的疫箭收十而死,但他還不曾想到這!只是吝惜著那一切的喪亡;他發狂似的在大理石堆裡尋找著:見到了一塊破藍布,他也在石縫裡拖了出來。看了看,又扔開了;仿佛仍有寶藏被壓在石堆之下。但那麼沉重的大理石塊,遠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轉動,他搬了搬,見得絲毫不動彈,歎了一口氣,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裡徘徊無計,成了無家可歸的狗。天色暗了下來,他頹唐的坐在一堆斷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黃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來。

  沉默了許久,他撲的跪倒在亂石堆裡,向天哀禱:「請寬恕你的奴僕呀,大神愛坡羅,實在非他之過呀!他想不到會有那麼一場大災禍的!大神呀,請你來臨!聽你奴僕的禱告:快出現來,殲滅了他們那些大膽妄為的小夥子們!懇求你!如果再不顯些神威,那末,神道們更將有誰來崇拜呢?他的奴僕們將怎樣的生存下去呢?愛坡羅呀,請對你的奴僕現出罷!他在這樣哀禱你呢!」他禱告著,想到哀怨處,竟大聲的哭了起來。從來沒有過的眞心的禱求。但他沒有想到,他的神,愛坡羅,這時正狼狽不堪的負了一身的火毒和灼傷,躺在他的父親宙士的宮裡,在痛楚的呻吟著,一切置之不見不聞。

  在這時,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師,突然聽見山坡下宏亮而齊一的唱著一曲勝利之歌,人對於神的戰勝之歌——那歌聲是,那麼樣的堅定而喜悅,宏暢而自信,那祭師從來不曾聽見過,有異於一切的哀禱的,祈求的,感謝的敬神歌,他們乃是那麼樣的謙牧與乞憐相,那末樣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順著歌聲,在朦朧的太陽的最後的餘輝裡,回過頭,望見山坡之下,無窮盡的年靑的小夥子們的隊伍,在歡躍,在歌唱,表現著人類不曾有過的第一次大勝利的凱旋的姿態。

  「年靑的小夥子們眞的便占了上風了麼?」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靈眞的便一蹶不振了麼?」他又跪倒了:「神呀,我們所托命的神呀,快些顯威示靈出來罷。別讓那些小夥子們盡猖狂的下去!你的奴僕在此哀祈著呀!哭訴著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動作也沒有。回答他的是塌頹了的石罅裡的還未熄盡的嫋嫋上升的餘煙。

  他頹唐的掙扎的站了起來,頓著足,咬牙切齒的詛咒道:「神的更大的懲罰,有的是在後邊!」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夥子們的堆裡。他想到了要尋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愛坡羅的祭師,走來了!看他的頹唐失措的神氣!呵,祭師,你的巢穴被剷除了,你還是投入我們的隊伍裡來吧,凡是人類都應該同站在一條戰線上來的!」一個年靑人,始而開玩笑,繼而變成了嚴肅的說道。

  「不錯,凡是人類都應該站在一條戰線上來的!」年靑的小夥子們錯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師的意料之外,他們並沒有敵視之意。

  「看樣子,他是受刺激過度了罷?且又無家可歸,」一個年靑的領袖說道,又和氣的向祭師道:「祭師,不,我們的朋友,還是請你到醫院裡暫息一夜罷。」

  祭師心不屬焉的沉默不言,但並不反抗的被他們引導到那所宏麗的醫院裡來。

  一股濃烈的藥的氣味,撲鼻而來,大廳上橫縱的支架著無數的床,床上有人在呻吟著。他看不清是誰,光線是那麼微弱。「爸爸,我們是勝利了!」一個歡躍的聲音叫道。

  是晶,他所愛的晶,頭上紮著白布,顯然是受了傷,但仍是精神奕奕的,從一張床上跳了起來,赤著足,向他走來。

  那祭師,不說什麼,只用勁的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黃金的發。

  「爸爸,爸爸,說來你不信,剛才我們是和愛坡羅,那無賴的神,對壘著!我們這邊受了傷和戰死不少,但愛坡羅,呵,呵,那無賴狼狽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們以後再不要恐怖於他的疫箭了,他的銀弓的弦,被我們燒斷,而我們的醫院卻很有把握的會醫好疫箭的傷痕。」

  那祭師,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的說謊,並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無賴,愛坡羅,是狼狽的逃走了!」

  年靑的小夥子們,受了傷的,都坐了起來,他們是被人類自己的力量所救活過來的,同聲的呵呵的笑道:「不錯,那無賴,愛坡羅,是狼狽的逃走了!」

  那祭師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麼地方;愛坡羅他自己出現了,而且被打敗了,這是可信的麼?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夢裡,神道們有意要試試他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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