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取火者的逮捕 | 上頁 下頁
神的滅亡(2)


  三

  年靑小夥子們悄悄舉行了一次會議。

  「得小心!我們這人間,有的是神的偵探與走狗。老人們為了苟全一時,也許會出賣我們,而神廟的祭師們,為了自私,准會出死力來阻撓,來破壞我們的。」

  「怕什麼!我們年輕人是一團!」一個說。

  「年輕人永遠是前進的,團結的,不怕什麼的!」有人這樣叫道。

  「不錯,不錯,我們是永遠團結的!」錯雜的贊同的呼叫。

  「一人為全體,全體為一人!」他們宣誓的舉起右手來,那雄壯的響聲蓋過了一切。

  無窮無盡的年靑小夥子們,站在那裡,頭顱在波動,重重疊疊的,象一個無涯的人海。

  在一個屋角,隱伏在暗處,有一個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躲在那裡竊聽。

  那雄壯的齊一的宣誓的響聲,驚得那中年的男子頭蓋裡都在嗡嗡作響。他從不曾見到人世間有那麼聲氣浩大,意志堅決的表現過。他開始驚覚:這反抗是不平常。但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卻私衷的在盼望這年輕小夥子們的反抗運動的失敗。他在心底發出微聲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請顯出無上的威力來,壓伏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

  他忘記了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乃是他的同類,同是血與肉所鑄成的人類;神廟裡的煙火和祭神的犧性的餘瀝,熏醉得這瘦削的中年人,喪失了人的心。為了那戔戔的餘瀝,他甘心為神道們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們先去燒掉那淫神愛坡羅的鬼廟!」比雷還響亮的叫聲,驚斷了那個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圓滾滾的有力的拳頭,隨著口號的叫響,如雨後拔地而起的春筍似的無千無萬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騷動。嘈雜的語聲,不大聽得清楚。

  「走呀,帶了火把去!」群眾喊著。

  不知道由什麼人率領著,那無窮盡的年輕的小夥子們,如海浪洶湧似的,都向愛坡羅廟沖去。

  那個躲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搖著頭——「可怕的叛逆,沒得好死!他們還沒有嘗過神道們的苦頭呢!」

  幸災樂禍的念頭,如電光似的,掣過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頓足:「該死!該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們小夥子們同去麼?」

  不知是在怎樣的雜亂無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禱告著:

  「那一群年靑的小夥子們,犯了這場不可赦的大罪,神道們該把他們殲滅。奴僕們不敢請求寬恕。但,但,請神道們看在奴僕們這幾十年來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們一網打盡,至少得留下你們的忠心的奴僕的兒子們,至少得留下你們忠心的奴僕所愛的明和晶!奴僕在這裡禱求,哀懇!如果留下了他們,奴僕將奉獻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釀成的葡萄酒與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還有,從此以後,決不再私自扣留下什麼奉獻物,也決不再把遠地老人們新獻來的神袍,神冠,私自押當了,變賣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慚的,眞誠的出於心底的禱求。

  他哭泣了起來,心裡擾擾的,不知怎麼辦才好。為自己的地位與前途,和為他的所愛的孩子明和晶的命運,究竟該怎麼辦的念頭,交雜在他的心上,糾紛,繞纏,解決不開,如老樹枝上的藤幹似的。這兩者是矛盾的,衝突的,不能並容的。

  在神道們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獨存麼?神道們能因了他的禱求而獨赦免了明和晶麼?而且,想起來還要心底慚愧和不安:象他這樣的老是竊盜些神道們的奉獻物以自肥的祭師,神道們果能眞實的聽從他的禱語而獨祐護他的明和晶麼?他們是犯了那麼重大的叛逆罪的。這他一想起來便哆嗦,實在沒有把握,但假如,萬一,也許,……那年輕的小夥子們便眞的成了功呢……決不會有的事,……他連忙想從心底摒棄了這不良的犯罪的念頭……不,也許,萬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開這可怕的念頭——那末,他的前途將是怎樣的呢?他的運命是明顯的擺放在那裡;失業,被唾棄,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還是眞心一意的盼望著神道們把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殲滅了吧!

  想起來,眞該埋怨殺那兩個不聽話的小夥子,明和晶;他是怎樣的訓教,指示他們的,然而一切懇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訴過他們,祭師這行業是如何的重要和光榮。說享用,更是無窮。那長年四季的從不同地方的老年人們婦女們奉獻來的祭神的禮物是享用之不盡的……這行業,他對明說過,他是長子,將歸了他繼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奧尼修士廟裡的祭師,老而無子,他已經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這不聽話的兩個竟參加了這場可怕的叛逆無道的舉動……該死的孩子們……辜負了父親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麼不測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兩個大膽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闖下的禍……然而,為父親的愛……從小看他們長大了的,……多麼乖巧可愛……多麼討人歡喜……更可愛的是晶,那臉上一個小小的酒渦,笑起來便圓圓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慣摟住他們在懷裡,吻著,疼愛著的……自己是一刻也離不開他們,說實話,……母親是早已逝去了……能夠安慰他晚景的,只是這兩個孩子……然而多麼可怕……竟犯下了這場大罪!……

  想到這裡,他幽幽的啜泣了;為了父子的天性的愛,他竟敢想到寧可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願意神道們失敗了,而他們那些小夥子們成了功!

  然而,這是可能的事麼?——他不敢想,心裡擾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牽腸掛肚的,好不難過。好久不曾有過的清淚,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還是讓他們死去罷!……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誘孩子們為叛逆的小夥子們……他們是情眞罪確的萬惡不赦的罪犯——孩子們的罪過,全都是出於他們的囮誘!……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個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齒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願神道們整批的把他們殲滅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給他留下明和晶……然而這是可能的麼?……

  他咬著牙關,雙眼睜得象毒蛇似的,從地上掙扎了起來,不顧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夥子們作定了對頭。

  他有些暈亂,勉強掙扎的出了這屋角,顛蹀的走著,向愛坡羅廟,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亂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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