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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娥(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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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埃那克士見了這牛所劃的字跡,大叫著的把白牛緊緊的抱著,比遭到死喪更沉痛的「兒呀,兒呀」的哭喚著。他的臉和白牛的臉緊緊的貼著;熱淚交雜的流下,辨不清誰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側胸緊緊的依偎著,兩個心臟都在狂跳。他的雙手緊緊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頭頸。然而埃娥卻沒有法子可以對她爸爸表示什麼;她只是緊緊的用細毛叢叢的身體挨擦著她爸爸的身體。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樂!一霎時的熱情的傾吐,千萬種愁緒的奔泄! 而百眼怪亞哥斯來了,他便要把白牛牽走。老埃那克士將身體攔護著她,白牛也輾轉的躲避著,不受他的羈拉。 老埃那克士一邊沒口的向百眼怪亞哥斯懇求著,什麼悲惻的懇求的話,什麼卑躬屈節的祈禱的要求,都不揀不擇的傾泄出來。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兒……讓我們說幾句話……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攔阻亞哥斯,一手作勢向天禱求,而雙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閃避,躲藏,卻老依偎在她父親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鐵打石刻的心肝。亞哥斯見了這位白髮蕭蕭的老人這樣沉痛的呼籲,他卻是不動心,雖然任誰見了都要為之感動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頭兒推開,他要乘機的拉起白牛的繩兒來,牽著便走。 然而老頭兒抵死的在阻擋著;白牛是那麼巧滑的在閃避。 引得亞哥斯心頭火起。捉一個空,他把牽牛的繩獲到手裡,便盡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著萬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賴著不肯走,只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滿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著牛頸,死也不放,白牛被牽前一步,他也隨走一步。他哭喊不出聲音來;眼淚也被熱情與憤急燒幹得流不出來。那一對可怕的預備拼了命來護救他所最愛的女兒的眼,活象瘋人的似的。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衰老的老頭兒竟成了一位勇猛無比的壯士。 但亞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渾身受了不輕的傷,但他還是跟著,抱了白牛的頭頸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熱以上的地獄的火所燒灼,她憤怒得雙眼全紅了,她的後蹄沒命的向亞哥斯腿上踢。 這最沉痛的活劇不知繼續到多少時候,但老埃那克士終於放了手。他頹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與死,白牛是被鞭被牽的遠遠的離去。 八 白牛發了狂。她瘋狂的脫出了百眼怪亞哥斯的羈勒。她是那樣的可怕,實在連兇暴若魔王自己的亞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邊。她奔騰,她跳躍,她越山過嶺,她竄林渡河,遠遠的,遠遠的,向著無人跡的荒原奔去。 亞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裡路,不知越過多少的城邑與山林,不知經歷了多少的風霜與雨露,落日與殘星。她一息不停的跑著,如具有萬鈞之力。 不知什麼時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時,她的瘋狂便清醒了些。她開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裡喝水。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她過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創痛。她的清淚,綿綿不斷的滴在河裡。她沒有什麼前途:她沒有什麼光明的結局的空想,她只有一個願望,她只有一個咒詛,她只有一條心腸: 她要報復! 這使她不願意死:死要死個值得;對敵人報復了才死,就是一個最殘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報復!為她自己,也為了一切受難的女性! 她不知將怎樣的報復,然而她有一個信念:她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天國」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孫之手。 這信念,堅固了她的意志,維持著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來躲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難又來臨。不知怎樣,神後希拉又發見了她在草地上漫遊,而百眼怪亞哥斯已不在她身邊監視著,便大怒,切齒的恨道: 「這賤婢,且看她還會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惡毒的牛蠅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罰。 埃娥正在細嚼著靑靑的嫩草;無垠的蒼穹複罩在她的頭上,微風吹得身上涼爽而舒適。沒有一個別的生物。連甲蟲和蝴蝶都沒有在這裡飛翔徘徊,她暫時息下冤苦的重擔。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麼蟲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著,拂打著,但驅不去這小蟲。麻癢,痛楚,她受不了。不像是蚊子,也不像是草叢裡的蟲類。不知什麼地方飛來。她跳躍,但也震不落這怪蟲。又被狠狠的叮咬幾口。癢痛之極!她奔跑,震盪,騰跳,設法要把這怪蟲拋下身去,落在後面。但這怪蟲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著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體。卻又那樣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著,齧著,叮著。剛在頸部,又在肩上。她回過頭頸,要拿齒與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趕它,它卻又跑到背脊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脊上拂打著,枉自打痛了她自己,這怪蟲又滑到腿上了。積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隨著她,老是叮咬著她,晝夜不停,風雨不去,簡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擾苦的靈魂的自身。咬著,叮著,齧著,這怪蟲! 她騰跳,她奔逃,她顫動,她臥倒,她將背在地上擦磨,總是趕它不去,拋它不下。 那一陣陣的麻痛,酸癢,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沒有舒氣休憩的空兒;反視亞哥斯監視著的時候為最快樂的過去的一夢。她不能睡,剛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癢。她站立著,那麼樣的不安寧,尾拂不停的在驅打,沒有用。自己拋擲在地上,滾著,擦著,臥著,轉側著,沒有用。永遠是又癢,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發了狂,她喘息著,沒命的奔跑,奔山過澗,越嶺翻穀。遠遠的,遠遠的,不知向什麼地方奔跑而去。沒有目的,沒有思想,只是發狂的奔跑著,如具有千鈞之力,而身上永遠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癢,驅逐不去,拋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蟲兒! 不知什麼時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薩峰之下,她望見了大海,如得了最後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裡死去,她痛苦得什麼都忘記了,連報復之念也消滅得不見。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見到了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著,聽我的話!」 好久沒有聽到有什麼人呼喚她的名字了,這呼聲使她感得親切。她停在岩邊。是一位白髮的老人被釘鎖在這絕壁懸岩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只是吽吽的叫著,其意是要問他是誰,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繼續的說道:「我是預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殘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個,正如你一樣。你所受的苦難,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終於要沒落的,代之而興的是偉大和平的人類。你的仇,將得報復,不僅是你,凡一切受難受害者們的仇,皆將得報復。天堂將粉碎的傾覆了,宙士和其族將永遠的被掃出世界以外。『正義』和『運命』是這樣的指導著我們。你不要灰心。被壓迫者們將會大聯合起來的!前途是遠大,光明,快樂。也許我們見不到,但我們相信:這日子是不在遠!你到埃及去,在那裡,你的咒詛將終了,你將回復人身,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孫也便是參與倒神運動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顯出希望的光。她又恢復了她的勇氣與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裡。當宙士的咒語效力消滅了的時候,果然成了人之妻與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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