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歐行日記 | 上頁 下頁
六月十五日


  於若醒若睡之間,聞窗外人聲喧鬧,知已達耶婆地;然睡意甚濃,懶於起床,一翻身複沈沈入睡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早晨,窗色才微白,同房者即有起身出外者。勉睜倦眼,見窗外海中有一粒閃閃的燈火在移動,不知船曾旁岸否。不覺的又睡著了。再醒時,陽光已甚強烈。在床上如蒸在籠中一樣的熱。突聞有淒哀的啼聲,如嬰孩,或更近於小貓,所發出者,若在房內,若在窗外。這使我再也不能安睡了。於是匆匆下床,要尋找這啼聲的來歷;滿以為一定是什麼新來客人帶來的小貓,誤逃入我們的房中。然而毫無它的蹤跡,連啼聲也不再聞到了。窗外仍有如昨日所見的海鷗在往來飛翻著。匆匆的洗了臉,吃早茶後,即上甲板。船是停在海中。耶婆地的岸,還在很遠呢。一帶平衍的黃色童山,山缺處的平地上有許多方形的房子立著,那便是耶婆地;遠不如亞丁之雄偉動人,卻與亞丁是同樣的悶熱,同樣的滿眼黃光照射——泥土是黃的,房子是黃色,山色是黃的,太陽光也是黃的——可以說,除了瑩綠的海水外,再不見一點的綠色。港內,靜悄悄的,除了我們的「阿托士」外,再有的是一隻法軍艦,幾隻運貨船,以及幾個小獨木舟,無人駕駛的棄在海中央——後來才知道是「A La Mer」的黑小孩的——之外,再無別的船隻停泊著了。可見此港商業之不發達。啊,幾乎忘記了,海中還有一隻船呢!那是一隻破沉在海中的商船,還半露在水面,離我們的「阿托士」不到四五丈遠;這半沉的船給我們以深刻的海行之安危難測的暗示。甲板上售雜物者不少;有頭髮捲曲的黑人,有頭戴紅氊帽的阿剌伯人。這都是我們在亞丁已見到的。他們賣的東西有駝鳥毛扇子,若旗形之蒲扇(),本地風景明片,以及香煙,鮮蝦,青蟹,柑,白珊瑚及貝殼等等。我買了十張明片,半打柑,幾張郵票,共用了十個佛郎,那柑,又小又酸,又貴;像福橘那末大,而半打要五個佛郎!可是買的人很多。那青蟹,卻又肥又大,與我們喜吃的蝤一模一樣。我見了這物,好不心動呀!那肥大的雙螯,那鐵青色的大殼子,給我以說不出的「鄉愁」。我很想買幾隻,因恐中毒而止。然到了午飯時,鄰桌上卻有一盆蟹,蒸得紅紅的,真可愛!我悔不買它。在以上所賣的東西之外,甲板上再有一樁買賣,最怪。說來不信,我曾寫過的「A La Mer」,在這裡果又遇到了,而與新加坡卻不一樣。這裡的真是一樁買賣。你立在船欄旁,幾個黑色孩子來兜生意了:「A La Mer」他指指水;給了他一個佛郎,他還要多,「再給我一個,我可以立在再上一層甲板上跳下去」。你搖搖頭,他便死死的求道:「再給我五十個蘇,三十個蘇,十個蘇吧。」非等你叱責了他,或旁人打了他一二下時,他才肯將佛郎往嘴裡一塞,慢慢的立上船欄,然後直立的(足向下,頭向上)向海中一跳。一堆水花飛濺而起,而他也隨即浮泳在水面了。如此的,一個個都下去了——我初見只四個,後來多了,有六七個——他們在那裡游泳著,舞動那黑漆漆的四肢,活像少時所見動物學插圖中的大黑章魚。有的女人們掩面不敢看。他們不像新加坡的入水者那末高貴,非銀幣不要,只要有一個銅元拋下,他們便要潛入水中拾取了,所以這裡拋錢的人極多,使甲板上變為十分熱鬧。一個佛郎可以看十次「戲法」,非生性吝極者誰不欲一試。在沒錢投下之時,他們還時時合聲唱歌,歌終必繼之以「哼……哼……哼」,音調很悲戚;又時時叫道:「Madame A La Mer!」我疑心早晨若小貓悲啼的聲音,就是他們口中發出的。一俯首,見貓啼之聲又出於下面,而這時正有幾隻海鷗在下面船旁飛過。嘎,我才明白,那啼聲原來是海鷗發出的!在亞丁,同樣的海鷗,卻一聲也不響,所以我做夢也沒想到是他們在啼叫著。啊,月明之夜,飛過我們故鄉的月華如練,澄空一色的天上者,非他們麼?然而那是秋雁呀!而這裡是炎熱的非洲,這是初夏的清晨,秋雁何為乎來哉!遠處,近處,海鷗仍是一聲聲的悲啼著。好不解人意的海鷗呀!他們不僅到處飛著,水面上還停著數十隻,數十隻的好幾隊呢,他們成群趕隊如春二三月河上的家鴨,如暮天歸巢的烏鴉。我開始對他們有些厭惡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昨日今日,相去未及二十四小時,而何以愛憎之情乃全異?

  甲板上悶熱無比。天氣好像慣會欺人似的,在前幾天涼爽時,偏又淅淅滴滴的下起雨來,而在這幾天熱氣飛騰的時候,卻又陽光輝煌,海面上被曬得萬道金光亂射,叫人注目不得,不要說雨,連雲片也不見一絲了!我們半因有了昨日的教訓,半因怕岸上更熱,便決定不上岸去,這是一路來未上岸的第一個地點。十二時開船,海風拂拂的吹來,雖然是熱風,終勝於無。

  現在是入紅海了,一面是非洲,一面是亞洲;船正向北行。我們將飽看日出與日沒。由印度洋入紅海,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海水也是一樣的墨藍色。某君遊記,謂過「流淚岬」,無風而船動盪特甚者,皆無其事。

  海上風光殊美;近處是柔綠色的水;再過去,有一帶翠綠得如千萬隻翠鳥毛集成的一片水;再過去,是深藍色的無垠的水;再過去是若紫若灰的霧氣,水氣,罩在土黃色的平頂山之半腰。說起山來,諡之為「平頂」,真是再確切也沒有,一塊一塊的山,大都是平平的頂,如一個長形的平臺;間亦有三角形者,然不多見。雖無亞丁之山的奇偉,然我們看來也很新鮮。我們那裡沒有這種山。

  晚餐後,將躺椅移到西邊來;西邊的天空,為夕陽的餘光所染,連波間都紅得如火。然而夕陽早已在地平線下,我們不及見了。天上波上的金光,直再過了半小時,方漸漸的淡了,變成灰色了而沒去。那真是一個奇景!於是我們又移椅於東邊,剛趕及看月亮由東邊的波面上升起。大的圓的黃的一個滿月,並不怎麼美的升起來。然而漸漸的小了,白了,更明亮了,水面上是萬道的白光反映著。我們在月下談得很高興。直到了月亮移到帆布篷的頂上,為我們所不見了,方才下艙去睡。

  下午,洗了一個澡,略略覺得涼爽。

  一群海鷗,直到了旁晚還依戀不舍的追送著我們。然而同時又見到了好幾隻白鳥,如海燕一樣大小的,在飛著。大約那也是海鷗之類。一陣不知其名的魚,笨重無比的躍出波間,一躍後又潛入水中。有好幾隻,他們的路線是向船旁來的,一直到了近船邊,還在躍著。我很怕他們將與船板衝擊而暈死。

  昨日日記上忘記了二事,(一)亞丁的駱駝極多,就等於北京的驢子,駕車的是他們,當坐騎的也是他們。身體似較北京所見者為小。水車來了,駕著它的又是一隻駱駝。駱駝車與在西貢,科侖布所見的牛車都是我們所不習見的。(二)亞丁的人很壞,無論黑人,亞剌伯人都如此,已給了小帳,拉風扇的又追過來要;已給了船價,已給了小帳,而經過一隻舢板,那只舢板上的人也要小帳,且一次二次的要加,真是別處所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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