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歐行日記 | 上頁 下頁 |
六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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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的約在六點鐘,便到了亞丁。船停在離岸很近的海中,並不靠岸。地面上很清靜,並沒有幾隻船停泊著。亞丁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赤裸的奇形的黃色山。一點樹木也不見,那山形真是奇異可詫,如刀如劍,如門戶,如大屏風的列在這阿剌伯的海濱,使我們立刻起了一種不習見的詭偉之感。山前是好些土爾其式的房子,那式樣也是不習見的。我們以前所見的所經過的地方,不是中國式的,便是半西式的,都不「觸眼」,僅科侖布帶些印度風味,為我們所少見。如今卻觸目都是新奇的東西了,我們是到了「神秘的近東」了。亞丁給我們的第二個印象便是海鷗,那灰翼白腹的海鷗;說是在海上旅行了將一月,海鷗還沒有一隻。如今第一次見到了他們,是如何的高興呀!那海鷗,灰翼而略鑲以白邊,白白的肚皮,如鉤而可愛的灰色嘴,玲瓏而俊健的在海面上飛著。那海鷗,他們並不畏人,盡在船的左右前後飛著,有的很大,如我們那裡的大鷹,有的很小,使我們見了會可憐他的纖弱。有時,飛得那末近,幾乎我們的手伸出船欄外便可以觸到他們。海水是那樣的綠,簡直是我們的春湖,微風吹著,那水紋真是細呀細呀,細得如綠裙上織的紋,細得如小池塘中的小鴨子跳下水時所漾起的圓波。幾隻,十幾隻的海鷗停在這柔綠的水面上了。我把葡萄牙水兵的望遠鏡借來一看,圓圓的一道柔水,上面停著三五隻水鳥,那是我們那裡所常見的,在春日,在闊寬的河道上,在方方的池塘上,便常停有這末樣的幾隻鴨子。阿,春日的江南;阿,我們的故鄉;只可惜沒有幾株垂楊懸在水面上呀!然而已足夠勾動我們的鄉思,鄉思了!我持了望遠鏡,望了又望;故鄉的景色呀,那忍一望便拋下! 吃了飯後,我們便要到岸上去遊歷;去的還是我,魏和徐三人。踏到梯邊時,上梯來的是一批清早便上岸的同船者。我們即坐了他們來的汽船去。每人船費五佛郎,而我們的Athos離岸不到二三十丈,船費可謂貴矣!一上陸岸,那太陽光立刻逞盡了他的威風;我們在黃色的馬路上走著,直如走到燒著一萬噸煤的機關間。臉上頭上背上手上立刻都是濕汗。我們要找咖啡店,急切又沒有。走了好多路,我們才走進了一家又賣飯,又賣冷食,又賣雜貨的小店,吃了三杯檸檬水,真是甜露不啻!走過海邊公園,那綠色樹木,細瘦憔悴得可憐,枝頭與葉尖都垂頭喪氣的掛下,疏朗朗的樹木毫無生氣,還不如沒有的好。走到一處山岩下,那岩石是如燒殘的煤屑凝集而成,又似松碎,又不美偉。要通過一道山洞才是亞丁內地。然我們沒有去。我們走回頭,買了些照相膠片,又吃了三杯檸檬水。看報,知道蔣軍已離天津三百五十英里,各國都忙著調兵去。剛剛下樓,半帶涼意,半帶高興,而一個黑小孩叫道:「船開了!」我們不相信。Athos明顯的停在海面上。幾個賣雜貨戴紅氊帽的阿拉伯人匆匆歸去,又叫道:「船快開了!」我們方才著忙,匆促無比的走著,心裡只怕真的船要開走了。好在這緊張的心,到了碼頭上便寧定了。依舊花了十五個佛郎,雇了一隻小汽船上了Athos。果然,上船不到二十分,汽笛便嗚嗚的響了。「啊,好險呀!」我們同聲的叫著。假如我們還相信前天的佈告,說船下午四點開,而放膽的坐了汽車到內地去遊歷時,我們便將留在亞丁,留在這苦熱而生疏的亞丁了!啊,我們好幸呀!船緩緩的走著,一群海鷗,時而在前,時而在後,追逐著船而飛翔。他們是那樣的迅俊伶俐:剛與船並飛,雙翼凝定在空中而可與船的速率相等,一瞬眼間而他們又斜斜的轉了一個灣,群飛到船尾去了。不久,他們又一雙一隻的飛過我們而到了船頭了。啊,多情的海鷗呀,你們將追送我們這些遠客到那裡呢?夜漸漸的黑了,月亮大金盤似的升起於東方,西方是小而精悍的「晚天曉」(星名)。「今夜是十五夜呀」,學昭女士說;啊,這十五夜的圓月! 依然是全身浴在月光中,依然是嗡嗡的語聲笑聲,而又夾以唱聲,而離人的情懷是如何的悽楚呀! 「抬頭見明月,低頭思故鄉」。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如今是萬里,萬里之外啊!雖然甲板上滿是人,我只是一個人似的獨自躺在椅上,獨自沈思著。啊,更有誰如我似的情懷惡劣呀!文雅長身的軍官說:「我到巴黎車站時,我的妻將來接我。」肥胖的葡萄牙太太說:「再隔十五天到李土奔了,Jim可見他的爹爹了。」學昭女士屈指想道:「不知春台是四號走還是十八號走?」翩翩年少的徐先生說:「巴黎有那末多的美女郎;法國軍官教了我一個法子,只要呼嘯了一聲,便可以夾她在臂下同走了。」啊,他們是在歸途中!他們是在幸福的甜夢中!我呢?!我呢?!月是分外的圓,滿海面都是銀白色的光;我又微微的欲入睡了;不如下艙去吧!艙下,夜是黑漆漆的;若有若無的銀光又在窗外蕩漾著。唉!夜是十五夜,月是一般圓,我準備著一夜的甜夢,而誰知: 「和夢也新來不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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