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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民間文藝


  有一位朋友,新從內地出來,我們談了整整半天的話,大半是關於文藝的。

  他說,文藝作品總是限於小圈子裡的人看的;新的藝術作品,欣賞的人也不多。最發展的還是戲劇。

  我問他,是話劇呢,還是別的戲劇?

  他說,都有。話劇也受歡迎,但受歡迎的還是地方戲。

  我說,為什麼呢?

  他說,當地的戲,說著本地話,人人都懂得,當然他們的興致更高了。

  我說,京戲呢?

  他說,京戲也極受歡迎。他們還特別歡迎老戲。一唱起熟悉的調子來,他們便興高采烈的,甚至會低低的跟著哼起來。

  原來,人類天然有喜愛音樂的性情,對於自己懂得的音樂,或者會自己哼哼的調子,格外覺得有興致聽。古語云:「好詩不厭百回讀。」其實也可以鈔襲的說道:「好戲不厭百回聽。」南方人叫「看」戲,北方人叫「聽」戲。他們對於老戲,一舉手,一投足,全都能欣賞的叫好,特別是對於「唱」,差不多是沈醉的閉了眼在「聽」。他們是在欣賞這「唱」的藝術;不論是誰,從黃帶子——指清末時代而言——到洋車夫,無不同樣的在欣賞著。在北方戲園的組織,也十分的大眾化。有的座位票價很貴,但另有一部分,站在後面「聽」的,其票價卻特別便宜。而「聽」眾裡,出不起大價錢的人們倒往往是道地的行家。誰好,誰壞,直瞞不過他們。他們喝了采,乃才是真正的不壞。

  要說是藝術大眾化,這樣的情形才是真正的大眾化。

  在京戲裡,有許多出戲,也很有意義,值得保全。像《打漁殺家》,像《失街亭》之類,也有很壞的有毒的東西,帶著極濃厚的傳統的道德信條的,像《武家坡》之類。我從前一「聽」到《武家坡》便要生氣。那薛仁貴「試」妻夠多末可惡!也有的戲,像《連環套》,一部分人也許同情于黃天霸,但他是那末卑鄙的一個賣友求榮的小人啊!一大部分人倒確是同情于竇爾墩的。我不喜這戲,但當竇爾墩罵黃天霸道,「你這奴才的奴才」時,我卻不由自主的鼓起掌來。其間有很好的喜劇,也有很崇高的悲劇。實在不能因為他們是「舊戲」便一筆抹殺了他們。

  老「聽」戲的人最不喜歡「改良」的東西,他們對於已熟悉了的一舉手一投足的臺上的舉動,一點也不肯放鬆。手足一亂,他們便要不悅。他們不需要舒適的座位,也不愛看什麼機關佈景。他們滿足於以鞭來象徵馬,以槳來象徵船,以手勢來表示關門推門。

  這傳統的「規則」是否應該「改良」呢?

  在原則上,我以為古老的「規則」能夠保存還是保存的好。許多的技術,有其傳統的授受淵源,不必怎樣去改動他們。重要的是要怎樣灌輸新的內容進去。

  利用著古老的唱調,民間熟悉的唱調,而唱出有新的內容的東西,人民們也會很歡迎而不會起拒絕的情調的。

  許多大鼓書,相聲,彈詞,說書等等的民間文藝,也都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灌輸新的內容進去。

  當然,好的值得保存的舊的東西還是應該保存著,流行的大鼓書像《長阪坡》之類,他們是不大會有時間性的。

  話劇的圈子究竟太狹小,喜歡話劇的人,恐怕只是些受了高等教育的。一方面鬥不過美國的電影,一方面恐怕也不會鬥得過京戲。

  話劇還是新的東西。不僅在中國就是在別的國家裡,其情形也是如此。在英國,專演話劇的劇場就很少。蕭伯訥的戲,聽的人大半都是老頭子和年輕的姑娘們。易蔔生的戲,大都也很少演出。大多數的人們還是去聽「歌劇」和新的音樂劇。其實,「歌劇」也是很高等的,不夠通俗。「歌劇」有演出的「季節」。「聽」的人有一部分是裝面子,趕「時髦」,其實也未必真懂。那些音樂劇,充滿了插科打諢的胡鬧動作的,或以色情為號召的,所謂「大腿戲」的便是,才是大眾欣賞的東西。整年的演著,同時有幾十個場子演著。

  這是什麼原因呢?

  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因為人類是喜愛「音樂」的,沒有音樂的戲劇,愛好的人便不多。

  我們應該對這種現象有一種深切的覺悟。從事於戲劇運動的人們,應該儘量的吸收民間文藝的好處。有的應該在舊的形式裡給灌輸進新的內容,有的應該把他們加以部分的改革。——雖然老「聽」客不怎樣喜歡任何的改革,但大部分的人當然不會拒絕這種改革的。在上海,什麼《諸葛亮招親》,《火燒紅蓮寺》,《狸貓換太子》,《紅羊豪俠傳》等等,還不是把新戲的舊規改變得不少麼,而喜歡的人卻還不少。

  我們並不是說,話劇因為「曲高和寡」便不該積極從事;我們是說,今日之戲劇運動,並不就是「話劇」運動;話劇無疑的是戲劇運動的中心,但還須抬起眼來望望,還應該分出一部分人力物力出來,從事於民間文藝,特別是民間戲劇或地方戲的改革事業。

  這改革事業現在已在進行著。我們相信,對於民主的戲劇運動一定會有很成功的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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