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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舊形式舊文體果然裝載得了新題材嗎?


  現在先討論第一個問題:舊形式、舊文體果能裝載得了新題材嗎?新題材被裝載在舊形式、舊文體裡不會像「削足適履」似的難堪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必多費事,我們有一個最好的例證在這裡。

  光緒、宣統間,林琴南先生用古文翻譯了許許多多的歐美諸國的小說,引起了怎樣微小的影響,是誰都知道的;連他自己所寫的《技擊餘聞》,《京華碧血錄》,《新官場現形記》也都一點兒不曾有過新的外來的氣息兒。同時的譯者們,用章回體來翻譯什麼外國小說,卻更是荒唐了,簡直把外國的原著變成了一種活像姜太公乘坐的「四不像」!

  梁任公先生的《新羅馬傳奇》,將意大利建國三傑人及其他人物,都穿上了中國式的生、末、淨、旦、醜的衣冠裝扮,顯得是如何的不舒服。

  黃公度先生的《人境廬詩草》,在舊詩的形式裡,夾雜了不少的新名辭,雖然有人覺得怪刺眼的,但比較也還算是成功。可是究竟行不通。這舊瓶裝新酒的花樣竟成了「獨學無侶」的玩意兒。

  中國從事於革新運動,到那時已有了三五十年的歷史,卻不曾有過什麼好的成績者,最大的原因便是為舊形式、舊規模所羈絆;不能自脫,便不能創立一個新的局面。

  在舊的酒囊裡永遠裝載不了新酒。

  新酒只能裝載在新的酒囊裡!

  所以,從新文學運動以來,我們的文壇便頓時顯現了從不曾有的銳氣,便創造了從不曾有的許多嶄新的著作。新酒恰恰是要新酒囊來裝載的。

  大眾文學的問題,也離不開這一般的文學運動的現象與結果。

  拋棄了一切舊的形式,舊的文體;勇敢的擔負起新形式、新文體的創作的責任。想利用舊的什麼,結果一定是反會為舊的所利用的;正像一種革命運動,如果利用了舊軍閥、舊官僚,結果一定是反會被他們所利用的。——這事實是太明白的呈現於我們之前。

  至少,那結果是「四不像」!把現代人硬穿上古裝,背起「軍旗」,戴了戲盔,在舞臺上唱西皮快板,或倒板,或二四調,夠多麼糟!

  (吹打介 出兵將 翁上引)鎮守吳淞,眾倭人,膽戰心驚。(坐帳介,眾將參介,翁白)平生志氣鬥牛沖,要學當年趙子龍。可恨日人無道理,奪吾三省擾吳淞。(白)本軍翁照垣,奉令把守吳淞炮臺,今日又當開仗之期。眾將官,炮臺去者。

  ——《戰淞滬》中冊第五頁

  (花旦上唱)自幼兒 太嬌癡 風流自賞 嫁王郎 太粗鄙 又嫁徐郎 又誰知 那徐郎 文人命短 撇下了奴獨自淒涼 將身兒且坐在 棧房樓上 等候了 前度的 那位劉郎(坐介,白)奴家陸小曼自幼出嫁王郎 只是他本武人生性粗鄙 是我一怒 與他離婚……

  ——《戰淞滬》中冊第六頁

  這幕悲壯的抗日戰爭被這麼一搬到舞臺上來,幾乎有變成滑稽戲的樣子了。

  多少現代的悲劇不是被搬上了舞臺或說書壇而受到了難堪之極的「改造的」。

  真鳥仔,一泊著瓦擀。奸商賣日貨貪臭錢。反日會們奸商受怪汝命,將萬做亡國就在眼前,罰從嚴!

  ——福州版《反日曲調新真鳥仔》一打之一

  說書先生們夾雜了新名辭,伶工們插科打諢而運用到現代事,往往會使我們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是那麼樣的不合適與不調和!

  舊式舞臺上演唱《施公案》的時候,金大力也還穿清服,戴翎頂登臺呢。而我們今日竟連這代表時代的翎頂胡服也都要除去。

  還有一個好例:「一二八」上海戰役之後,出現了不少以舊形式來敘寫,來歌昹這戰役的東西。友人茅盾嘗搜集了這一類的刊物,而加以比勘的研究,又見其思想的荒謬可笑處,和中法戰役、鴉片戰役之後所刊行的歌曲毫無二致;也正和喧傳了大江以南的《閻瑞生》、《王蓮英》一類的小唱毫無二致。當一位賣唱本的小販,敲著一面小鑼,站在街頭巷口,以《孟薑女歎春》的濫調,歌唱著二十九軍大戰喜峰口,或胡阿毛開車入黃浦一類的時事的當兒,只有將那些嚴肅的故事轉變成滑稽的耍笑而已,只有喪失乾淨那故事的重要性而垂現著「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阿Q式的熟識的小丑面孔而已。

  所以,我主張:舊的形式,舊的文體,像鼓詞,彈詞,寶卷,皮黃戲,梆子調乃至流行於民間的種種的小調,概不適宜於被用來裝載新題材。這一切,概要排斥淨盡。

  我們的新題材的大眾文學,需要新的形式與文體!

  在新的文體、新的形式之下,方能夠完全斥去了舊時代、舊社會的封建餘毒,他們是和舊形式、舊文體最堅強的膠結在一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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