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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改良主義的「為大眾的文學」


  然而民眾是需要文學的,正像他們之需要空氣、水和食物一樣,不給他們以新的東西,他們便將要永遠永遠的吃喝那一有毒的大眾文學下去。

  很早的時候,在士大夫階級裡,便開始了「為大眾的文學」的運動。明末清初的文人們寫小說無不用《醒世》、《喻世》、《警世》、《覺世》,乃至《醉醒石》、《石點頭》之名。儘管說的是「男盜女娼」之事,卻總要堂堂皇皇的掛上了一塊教訓的招牌,連李笠翁那樣奇幻的戲曲,他也要掛著這樣的招牌:「不關風化事,縱好也徒然!」(《琵琶記》語)

  到了乾隆的時候,藉通俗文學以致道德訓條於大眾之前者,尤為風行一時。夏倫的《惺齋六種曲》,那一種是「褒忠傳奇」,那一種是「勸孝傳奇」,他自己便已分配好了來的。而乾隆五十六年刊的《娛目醒心編》十六卷,更無一卷不是勸世垂訓之作。同治間餘治鑒於南方劇場上多表演誨淫誨盜之戲劇,他便大發婆心,連續寫了四十多出的新戲(名《庶幾堂今樂》),欲以「此」易「彼」。

  民國初元的時候,北平的教育當局,曾經忙碌過一頓,刊印了不少的改良的通俗讀物,聽說還曾召集過唱大鼓詞、說平話的人們,供給他們以新的材料,要他們改良其唱詞,今日梅蘭芳所演唱的《木蘭從軍》,據說便是那時候的改良的新戲之一。

  在「黨」治的政府統治之下,據說有的地方,也曾召集了說書者們,要他們向大眾灌輸三民主義的理論。

  最近,北平成立了一個通俗讀物編刊社,在三四個月之中,以幾個人的力量,出版了三十餘種的大鼓詞和劇本。完全是舊形式的東西,連封皮、紙張、裝訂,也都是擬仿打磨廠專出鼓詞、唱本的幾家書店所印書籍的式樣的。最先出版的是十餘種的大鼓詞:

  宋哲元大戰喜峰口  胡阿毛開車入黃浦
  義軍女將姚瑞芳   二十九軍男兒漢
  李曉英愛國從軍小段 醒醒醒
  漢奸報       五百大刀隊戰死喜峰口
  南北英雄      杜泉死守杜家峪
  翠紅姑娘殉難記

  其後,則專出戲本,但多為改編的舊劇,或揀選和國難有關,或足以刺激、奮發國民的愛國心之皮黃劇本加以翻印,像:

  木蘭從軍  大屠宮
  貞娥刺虎   岳母刺字
  岳家莊    排王贊
  煤山恨    哭祖廟
  明末遺恨   請宋靈
  戰太平    守蒲關
  昭君和番   碰碑
  甯武關

  之類都是,僅有《戰淞滬》一種,是以上海的抗日戰爭為題材的。這都是一條線連貫下去的「改良主義」的「為民眾的文學」。他們都感覺到舊式民眾讀物的有毒與不合時代,他們都要為民眾預備些新的有益無害的東西,想要代替了那些舊式的有毒之物。他們的目的雖然不很相同,有的是為了灌輸常識,有的是為了宣傳黨義,有的是為了鼓吹愛國思想,然而他們的方法與手段卻是同一的;即要在舊形式的保護色之下,將新的題材灌輸到民間去。他們相信,民眾對於新文體是持著排斥的態度的,至少是感到不合適。為了要深入民間,故不得不採用了舊形式,甚至像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出版物,其封皮也竟逼真逼肖的用舊戲照片為之——連《義軍女將姚瑞芳》,《杜泉死守杜家峪》之類,也都借用到舊戲裡武旦和武生的照片!(只有《宋哲元大戰喜峰口》一本的封皮用的是宋哲元的像片。)

  這種舊形式,舊文體,果然裝載得了新題材麼?

  新題材被裝載在舊形式裡不會感到「削足適履」似的不合宜麼?

  這都是很重要的問題,值得仔細討論的。

  更重要的是,大眾對於新形式、新文體果真是持著不可理解的排斥和不合適的態度嗎?

  大眾所排斥的(假如他們是持著排斥的態度的話),果僅是新形式,新文體呢,還是並新題材而一概加以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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