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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克斯與亞克安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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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半粒明星也不見,烏雲黑漆漆地遮蓋了一切,然而倏地一掣,電光又從雲罅中射下,照見可怕的大海同那只與海掙扎的孤舟。現在,船上的人已經昏亂了,正如守一座被攻的城,在勉力抵禦半已上城牆的敵人,技巧無所施,勇力也失其用。有的人哭了,有的人嚇得呆了,有的人跪下禱求上天,有的人卻發狂了,有的人在想念兄弟父母,有的人在想念家中的子女;總之每個人都在想念留在岸上的親人。而賽克斯則在想念著亞克安娜,他的嘴唇裡只喚著亞克安娜;雖然他怕她孤寂,卻深幸她不曾和他同來。他但願能再見他故鄉的陸岸一次,能將最後的眼光遠向他家中望著,但是現在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海水滾沸,烏雲蔽天;夜色暗黑,完全辨認不出方向。現在,風更狂猛了,桅折了,舵碎了,而最後的一浪便如猛獸踏在它的俘虜身上嬉笑著一樣,直把這船捲入海底;隨著船而沉下的有大部分的水手,他們都葬在洪流之中,再不能見天日。但有幾個人仍能攀住斷板折桅,隨波浮沉。賽克斯則握住了一片斷木,他呼籲著他的岳父,他的父親,要他們來救他,但完全沒有效力。然而在他唇上喊得最多的還是他的妻亞克安娜的名字。他自知必死,一心只念著她,不斷地呼她的名字。他禱求海波能把他的屍體帶到她的面前,他禱求他的屍身能由她親愛的手埋葬。他仍能浮在水面,海波允許他開口的時候,他總不斷地呼喚著遠在本國酣睡著的他的亞克安娜;而當海水淹沒了他的唇時,他還是含糊地喚著她。一陣黑浪打在他身上,他昏暈了,一失手便被卷在浪裡,深埋在海底了。啟明星路西弗,這時昏暗地若有若無地現在天空,看見他孩子的滅亡,深深歎了一口氣,因為不能離開了他的星座,他便用濃雲遮蔽了他的臉。 這時,亞克安娜還不知她的丈夫已死,她一夜夜地屈指計算著,希望日子快些過去;她一會兒忙著編織他四時要穿的袍子,一會兒又忙著做她自己的衣服,等他回時穿著迎接他;她還幻想著他回家時的情景,可憐他已是永遠不能回家了。她虔敬地在諸神之前上香;特別在約諾的神座前拜禱著,為那個遠行的人拜禱著,殊不知他早已不復在人間了!她禱求她丈夫一路平安,她禱求他快些歸來,不要在外戀著別的婦人。她的許許多多的禱語,只有最後這一句是有靈驗的,因為他真的不曾戀著她以外的第二個婦人。 然而,後來,約諾不復能忍受這為已死的人禱求的禱詞了;她叫道:「伊裡斯(Iris),我的忠心的使者,快到『睡眠』的家裡,叫他送一個已死的賽克斯的樣子的幻象到亞克安娜那裡去,告訴她他的真實的運命。」約諾是要避免悲哀的手常常同她的神壇接觸。於是伊裡斯披上了千紅萬紫的袍子,走過天空,便在天空現出一條彎曲的弧形長虹。她到了罩在深雲中的睡眠之王的宮中,這宮在克米裡亞(Cimmeriaus)地方一座空山的深洞裡;日神阿波羅的朝暉、午日與夕照,都射不到那裡,永遠彌漫著雲氣,天色永遠是朦朧的黃昏。那裡沒有啼晨的雄雞;那裡沒有守夜的狗或鵝在深寂中叫嚷著;那裡沒有野禽家畜的鳴聲;那裡沒有微風動葉簌簌的聲音;那裡沒有嘈嘈切切的人聲;那裡是沉默所居的地方。洞底湧出一股勒忒(Lethe)溪水,柔和地經過,淙淙微鳴,催人入睡。 全宮沒有一座門,也沒有一個看守的衛士。睡神自己躺在洞的中央,若醒若睡地休憩著。在他的四周,躺著各式各樣的空虛夢形,模擬各式各樣的形狀;有許多是收穫的稻穗,有許多是樹上的綠葉,有許多是海邊的黃沙。女神進了洞時,她用手把當路的夢形撥開,全宮都為她的光彩的紫紅色所照耀,於是睡王眼瞼重墜,一時張不開來,他的下頜,不絕地在胸前點碰著;他掙扎了許久,方才有精無神地靠著手腕,問她的來意——因為他認識她。她答道:「『睡眠』,請你送一個形似賽克斯的夢,到王后亞克安娜那裡去,把他溺死的情形顯示給她;這是約諾的吩咐。」她說完了話便匆匆地離開了,因為她也不能忍受「睡眠」的勢力;她仍在天空現出一道輝煌的弧虹。 「睡眠」便從他的千子之中,喚醒了摩耳浦斯(Morpheus),他是一個善於模仿人形的,別的神沒有比他更精於表現被模仿者的聲音笑貌的了。他的任務,單是擬人;其餘的則擬禽獸蟲魚不等。「睡眠」吩咐了摩耳浦斯之後,便又垂頭而睡。 摩耳浦斯鼓動著無聲的雙翼,飛過暗中,立刻到了特拉慶城。他脫下他的雙翼,幻成賽克斯的形容,和那個死者直無分別,赤裸裸地站在那個不幸的妻的床前。他的鬍鬚是濕淋淋的,水點一滴滴由他發上落下;他眼淚汪汪地俯在她床上,說道:「唉,最不幸的妻呀,你還認識你的賽克斯嗎?或者我的臉在死後已經變了吧?看著我!你會認識我的。然而你所見的不過你丈夫的陰影而已。亞克安娜,你的禱告都沒有用,我已經死了,你再不要天天望我回家了。狂風暴雨把我的船在愛琴海(Ǽgean Sea)中打翻了。我的唇雖不斷地喚著你的名字,卻吸飽了海水。這不是虛夢,的確是我自己來告訴你的。你起床來,為我舉哀,穿上喪服,不要讓我到地府去時沒有人哭我。」摩耳浦斯這樣說著,聲音宛然像賽克斯的;他也似乎在真的哭,而且他的一舉一動也畢肖賽克斯。這不由得亞克安娜不信;她哀哭著,在睡夢中要握著他的臂,抱他在懷中,然而只抱了一個空。她高叫道:「等一等我!你那麼匆急到哪裡去?我要和你同去。」她為自己的聲音所驚醒了。她睜開眼時,以為他還在床前。她的侍女們為她的叫聲所驚,攜燈進房。在燈光之下,她再也不見他的蹤影,她放聲大哭,捶胸扯衣;她來不及松發,直把發扯亂了。 她的乳母問她為何悲哭,她叫道:「亞克安娜已經沒有了,沒有了;她和她的賽克斯一同死去了!不要用廢話來慰藉我!他溺在海中,他死了!我看見他,我認識他,我伸出雙手要握住他時,他不見了。這不過是一個陰影,然而我清清楚楚地見到的他全身裸露,發上還滴著水點。看那裡,在那個地方,他就站在那裡。」她竭力地看,要看地上究竟有沒有足跡遺留著,「這正是我心裡所怕的事;我曾再三地求你不要航海而去。你是到死地去的。你如果和我同死,我倒也心滿意足了;因為那時,我便可以和你同死,不至有一刻工夫和你相離。但如今你卻遠遠地離開我自己而死去了;你卻遠遠地離開我自己而死在波濤之中了,那大海不溺死了我的身體,卻溺死了我的靈魂。我如今要是還想活著,還想和悲哀開戰鬥,那麼,我的心對於我要比大海更殘酷了。但我將不再與悲苦掙扎,將不再離開你,我可憐的丈夫。現在,我要到你那裡去陪伴你了;即使不同葬在一處,至少墓碑上要將我們的名字聯在一處的;即使你的屍骨不同我的在一處,然而我仍是和你接觸著的,名字和名字。」她悲泣得不能再說了,只是哀號著,苦淚由心底湧出眼外。 天亮了。她由家裡走到海岸上,悲苦地去尋找她那天送他上船的那個地方;她立在那裡,說道:「這裡是他解纜的,這裡是他上船吻著我而去的。」她一一地回憶著前事,雙眼向海望著。在海波之上,她看見一個形似屍體的東西,隨波上下。其初,她還不能決定它是什麼;後來,海浪把它帶近了,顯然看出它乃是一具屍體。她不知這屍體是誰的,然而,因為它是一具溺死的屍體,她便為噩夢所動,對這個不知名的屍體哭叫道:「你這可憐的人,你的可憐的妻,如果你已有妻!」同時,屍體浮得更近了,她還看不清楚;後來,更近了,唉!現在是靠近岸邊了,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這就是她的丈夫!她驚叫道:「這是他!」於是她扯著頭髮,撕著衣服,伸出她的顫抖的手,對無生氣的賽克斯叫道:「唉,最親愛的丈夫呀!你這樣回到我這裡來嗎?」 她要縱身跳入海中;這是一件怪事,因為她不能沉入海中,她突然生出了雙翼,在水面上飛翔著,她變成了一隻鳥了。當她飛翔時,從她的嘴裡還發出哀訴的悲鳴。她飛到沉默無生的屍體上,用新生的雙翼擁抱他,更用她的尖喙去吻他的冷唇。到底賽克斯感覺到了這個抱吻沒有,或者他的頭似乎抬了一抬,不過是為海波所推動,後人當然不能知道。但是他確確實實感覺到的。因為最後,天神們憐恤他,也使他變為一隻海鳥。他們倆雖然同遭這不幸的運命,然而他們倆的愛情似乎還遺留著;他們倆雖披了羽毛,而相愛的心情卻還如初。他們同住著,他們養育小鳥。冬季裡,亞克安娜坐在她浮泛水面的巢中七天,孵著小鳥。這時候,海水平靜無波;因為埃俄羅斯嚴防他的風,不讓它們出去;他為了他的外孫之故,使大海也能平靜了幾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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