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希臘羅馬神話與傳說中的戀愛故事 | 上頁 下頁 |
那耳喀索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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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菲索斯(Cephisus)娶了李麗奧蔔(Liriope),生一子名那耳喀索斯(Narcissus)。那耳喀索斯出世後,他父母去訪問神巫,要他預示這孩子將來的運命。神巫答道,他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美貌,壽命便可綿長。光陰很快地過去,那耳喀索斯十六歲了,他離開了孩童時代,而入于蓓蕾初放的成人期。許多美貌的少年和美貌的女郎都要來和他親近,但他自負俊秀,這些少年和女郎竟沒有一個能夠感動他冷漠的心的。厄科是一個喋喋多言的仙女,當別人談話時,每喜摻入發言。這時候,她受了約諾的責罰,已經不能自由談話,喋喋的口舌已無所用,只能複述別人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了。當約諾要去窺伺被抱在她丈夫朱必特懷中的仙女時,厄科卻和她刺刺地談個不休,因此使仙女得以乘機脫逃。 約諾發現了這事,嗔怒地責備她道:「你這常常哄騙我的舌頭,自此將失去效用,只能回答所聽見的最後的話。」自此以後,厄科雖仍喋喋多言,卻永不能發表自己的意見了。這時,那耳喀索斯正在林中張網捕鹿,厄科偶然窺見了他。她惑於他的美貌,偷偷地跟在他後面,在無路的深林中走著;她多走一步,熱情便增進一分,正如撒在火炬上的硫黃,接觸了一支細燭的火焰,便熊熊地大放光明。她心裡時時想輕柔地向他傾訴愛情,用機變和美麗的話贏得他的心,然而「自然」卻不容她發言;她像緘口的金人似的,永不能自己先開口。她只能等待他先說話,然後反應他的語聲。有一次,這少年離開了他的同伴,獨自在深林中步行,他叫道:「有什麼人在這裡?」 厄科便乘機答道:「在這裡。」他很詫異,四望不見有人,又高聲叫道:「來。」她也高叫道:「來。」他回頭一望,仍不見有人,又說道:「你為什麼避了我?」厄科也答道:「你為什麼避了我?」他定要看見這說話的人,便又叫道:「我們在這裡相會吧。」這句話使厄科的心喜悅得撲撲急跳著,她微聲答道:「在這裡相會吧。」她說著,便從林中奔了出來,即欲將白臂環抱他的無人不愛抱的美頸。他倒退了幾步,叫道:「你的手臂不要這樣地來抱我,我如果受你的愛,我還不如早死好。」她勉強地說了一句:「我還不如早死好。」便逃入林中,臉羞得通紅,只好藏在葉叢中,久久不敢見人。自此以後,她便孤孤獨獨地住在深洞中;然而她的戀愛卻仍留存著,她的熱情因被拒絕反而更熾盛了,她的可憐的身體因此漸漸地消痩了,全身的血液與肌肉都飛散在空中,只剩下聲音和皮骨。她的聲音至今仍可聽見;她的骨頭則化而為石。她不再為人所見,只有聲音還存在,總是複述人們的最後一句話。 他這樣無情地拒卻了她,同樣地拒卻了一切山中水中的仙女,以及一切美貌的少年。有幾個被他拒卻的人便舉手向天,怨苦地詛咒道:「但願他墜入戀愛,卻永得不到戀愛的對象。」女神娜美西絲(Nemesis)聽見了這個禱告,便允許了他們。 有一個銀色的清泉,瑩潔如水晶;山中的牧童,放牧在草場上的牛羊,都不曾汙沾過這個泉水;也不曾有一隻飛鳥、一隻野獸或者由樹上落下的一根枯枝一張敗葉攪亂過這個水面;泉的四周滿鋪著芊芊的細草,還有一座森林站在泉邊,遮蔽了太陽的光熱。那耳喀索斯有一天在烈日中打獵,又倦又熱,便到泉邊來,躺在綠草上面,對於這個清瑩的泉水和幽靜的風光,他沉醉了。因為口渴,用手掬一口水來喝,接著又掬第二口水;這當兒,他照見自己映在水裡的影子,心裡十分喜悅,竟和這個影子發生了戀愛,他不知這是自己的面影,只以為是水中的美人在向他窺望。他不言不動地凝望著這影子,有如一尊雲石刻成的雕像。他看見自己兩顆明星似的熠熠發亮的眼睛,還看見自己可以使巴克科斯醉心的俊俏身體,還看見自己的如泉水淙淙下瀉的美髮,以及紅潤的雙頰,象牙似的頸,不大不小的嘴,紅中透白、白中微暈著紅的嬌秀可愛的臉;他讚賞自己曾被別人讚賞過的一切美好之處。他不悟被讚賞者即是讚賞者,被追求者即是追求者,被戀愛者即是戀愛者。他常常去吻那水中的紅唇;他的唇移近了,水中的紅唇也向他移近了,他的眼閃耀著晶瑩的情愛的光,而水中的雙眼也似含著同一的渴望;然而兩唇剛要接合時,他只觸著冰冷的清泉,靜水動盪起了幾層漣漪,那影子就消失了。他常常將白臂伸到水面,要去擁抱水中的雪頸,見水中也有一雙白臂向他伸來,他心裡急跳著,熱烈地向水中的雪頸抱去;手臂浸入涼水之中,冰涼的感覺通過全身;水波連連地動盪著,那影子又消失了。然而他盲無所知,正唯求之不得,而追求愈切。唉,美好的少年,你為何這樣地要去捉住那不可捉摸的幻象呢?你所求的是必不可得的,你所愛的是轉了臉便消失的;你所見的不過是反映出來的影子,不是真實的東西;它來了,和你在一處了,如果你一移動,它便消逝不見了。 他這樣地流連在泉邊,不思食也不肯休息;雙眼凝望著水中的幻影,不覺疲倦。後來,他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對周圍的林木說道:「林木們啊,你們曾見有人比我更不幸地戀愛著的嗎?你們站在這裡經歷年代很久了,能記得有誰曾這樣相思憔悴的嗎?我喜歡他,我看得見他,然而得不到他;情人是這樣奇異地被哄騙了。更使我憂苦的,我們並不是遙隔大海,千里迢迢,也沒有山川阻絕,也沒有牆門障蔽,使我們不能見面,只這一片淺水,阻絕我們的擁抱。他是願意被抱在我的臂間的;只要看每當我向清泉吻他時,他也把紅唇獻給我。只是那麼淺的一片水,卻使情人們不能相會。你到底是誰,請從水中升到這裡來。你為什麼哄騙著我呢?當我追求你時你躲到哪裡去呢?我的容貌,我的青春,應該會得到你的愛憐;就是仙女們也都追求著我、迷戀著我呢。你用親切的眼光來激動我的希望;當我伸出手臂時,你也伸出你的;當我微笑時,你也報我以微笑;當我哭泣時,淚點也從你的眼中落下;我對你點頭時,你也對我點頭;而我見你的美嘴開闔著對我說話時,為什麼卻永不能聽見你的聲音?唉,現在我明白了,這就是我自己,這幻影再也不能哄騙我了。我燃灼著對於自己的愛情,使我自己受苦。我將怎麼辦呢?我將招呼他或將被招呼呢?我將要求些什麼?我已經具有我所要求的了,太多的東西反而使我貧乏。唉,我但願我能離開我自己的身體。現在悲愁奪去了我的力量,我餘下的生命也不久了;我在青春燦爛時便死,這並不是一種不幸,反倒是我的一切悲哀的結局。我但願我所愛的他能夠存在;但是,唉,他的運命卻和我不能分離!」 他說著,仍為致命的熱情所誘引,又凝眸望著泉面的影子,熱淚撲簌簌地落下,水面連連為淚點所動盪,他的影子又模糊了。他哀叫道:「你逃到哪裡去?停住,我求你,不要殘酷地拋棄了你的情人;且讓我依舊看見我所不能接觸的情人,且讓我依舊燃著摧滅自己的情火。」他悲戚不已,脫下了上身的衣服,用白如冬雪的手掌捶打自己的胸膛。潔白的胸膛起了紅痕,如蘋果在光耀的白色中現出新豔的紅彩,如未全熟的葡萄,在半黃的晶串上現出一半的紅潤;他見到了這個胸膛,再也不能忍受那雙重的熱情了;正如黃蠟在炎熱中酥融,正如清露被朝陽所化,他為愛情所消損了,漸漸地在隱火之下消滅。他不再有紅白和潤的可愛氣色了,他不再有力量、青春、美貌了,他也不再有俊美的身體了。 厄科躲在附近的林中,聽這不幸的少年連連歎息道:「唉!」她也連連反應道:「唉!」少年用手啪啪地捶著胸,她也反應著捶聲。他的雙眼仍舊凝望著清泉,說他最後的話道:「唉,不得愛的少年!」她也說道:「唉,不得愛的少年!」他叫道:「再會。」厄科也緊跟著他的聲音叫道:「再會。」 他輕輕地倒在地上了,他的頭枕在柔草上,黑夜永久封閉了那雙自己讚賞的眼睛。他到了地府時,他的雙眼還在史特克斯河的黑水裡凝望自己的影子呢。水中仙女們為他舉哀,割下美髮,放在他的墓上,厄科也反應著她們的哭聲。她們預備了一個火葬堆、火炬,還有屍床;但是他的屍身卻不知到哪裡去了,再也尋找不見。她們在他死去的地方,看見一朵黃色的花,四周繞著白葉,斜生在晶瑩的清泉上面,水中清晰地映出它的美影,至今這些花朵還都斜生在清池之旁,臨流映照它的美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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