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波莫娜|鄭振鐸

仙女波莫娜

　　拉底安（Latian）森林中的仙女們，沒有一個比波莫娜（Pomona）更嬌豔的，也沒有一個比她更精園藝的，所以她的名字便被稱為波莫娜。她不到森中去散步，也不到淙淙的流水邊去徘徊，她只是注意她的果園，她的滿綴果實的嘉樹。她手裡不執標槍，不執金琴，不執紡紗的工具，只執彎形的修樹的剪鉤。她用它割去那過多的繁枝廢葉，砍去那怒伸出來的粗枝，或者在樹皮上劃開一條裂縫，插進一根別種植物的幼枝，使之接合而成新樹。她決不讓果林感到一點枯燥，汲了清泉，勤勤懇懇地按時灌溉。這便是她全副的精神所注處；這便是她的戀愛，她絕不曾想到維納斯對於她有什麼魔力；但是她也怕有什麼魯莽的男子對她肆行強暴，所以自閉於果園之中，一步不出，也不接見一個男子。一群少年的愛跳舞的薩蒂爾不是曾向她求過愛嗎？浪漫的山林歌手們潘，角上結著松枝的，不是曾向她求過愛嗎？童心未改的老年的西爾瓦納斯（Silvanus）不是也曾向她求過愛嗎？然而她一一地謝絕了。一位林中的神委託納斯（Vertumuns）也來向她求愛；他比他們都年輕貌美，又比他們都專心，然而他的運道也不比他們好。唉，有多少次，他喬裝成一個粗野的農夫，攜了一籃麥粒給她！他常常到她那裡去，他的鬢角粘著幾根新稻草，很容易被認為剛割了新稻來的。有時他手執一個牛軛，使人看來，像是剛才放牛犁田的。他又喬裝成采樹葉者、采葡萄者，帶著鉤刀在手，或者肩負梯子，像一個采蘋果的人。更有時他喬裝成一個兵士，腰掛著刀；喬裝成一個漁夫，手執著釣竿。他這樣打扮成各式各樣的人，無非欲得常常見到她而已；見到她，心裡便有無限的愉快。最後一次，他披著灰白的假髮，身穿女服，手執拐杖，喬裝成一位老太婆而去。他一進這個果實累累的園，不絕口地贊許波莫娜的勤快、能幹，更歎賞花木的美好；最後，他說道：「然而你卻比這些花木更美。」他壯了膽去吻她好幾次，她也本不疑心，於是他坐在草地上，頭頂上掛著無數熟了的美果，對面是一株高大的榆樹，樹上攀緣著葡萄藤，結滿了晶瑩的葡萄。他便找到談話的材料了；他眼望著高樹與葡萄很久，然後說道：「如果這株榆樹站在那裡，沒有葡萄為伴，那麼除了綠葉之外，將一點用處也沒有；而這株葡萄，如今是安穩地攀緣在榆樹上面，如果它不這樣地嫁給了榆樹，那麼將平躺在地上，一點果實也不會產生。這是個很好的例子，你卻不受它的感動，仍然拒絕結婚，不肯嫁給任何人。我明白你是要嫁的！雖然把這些求婚者關閉在門外，然而將有更多的人來求你；一切的半神、神和一切游於亞爾奔（Alban）山的精靈們都將來求你。你如果聰明一點的話，便應該聽從我，在他們之中選擇一個最好的丈夫。我是比別人格外愛你的，是的，我的愛你遠過於你所相信的，你應該拒卻一切平常人的懇求，允許嫁給委託納斯。我可以給他擔保；因為他的自知，還不如我知道他更深些。他並不遊手好閒地遨遊各處，他就住在鄰近的地方；他又不像其餘的求婚者一樣，一遇到女人便愛。你將是他的第一個愛人，也將是他的末一個愛人；他將終身專誠地愛你，只愛你一人。你還得想想看，他又年輕，又貌美，又伶俐可愛，他還會隨心所欲變化成種種的樣子，你叫他做什麼，他便會為你做去，即使沒有你的吩咐，他也會自動地做去。並且，你們的嗜好又相投，你專心栽植的果實，乃是他最欲得到的，他將用高高興興的手，來握你的收成的禮物。但他所希求的，不是你樹上的果實，也不是你園中的美物，也不是一切別的東西，他所希求的乃是你，乃是唯一的你。你要憐恤那麼愛你的人，相信這些話乃是他借了我的口而說出他的要求。你要留心戀愛不遂的人的復仇。我年齡已老，經事已多，我將為你說一段故事，使你知所戒懼；這個故事是庫普洛斯地方都知道的，你聽了之後，或者會把心腸軟化了吧。

　　「身世並不高的少年伊菲斯（Iphis）有一次偶然遇見了一個驕貴的公主，古代條西的後人阿那克薩瑞忒（Anaxarete），立刻全身燃燒著愛火。他自知門第不配，想將她的印象驅出心外；然而過了些時，知道決不能用理性的力量來把熱情制服，便到她的門前去乞求。他向她的乳母供訴他的不幸的愛情，求她不要峻拒，要為他通一言；他還向她的許多僕人之一，懇求為他說一句話；也常常寫了信託他們帶進去，更將花環掛在她門前，花朵都沾著他的熱淚；他將溫柔的身體躺在她堅冷的門前石級上，對那緊閉的雙門哀籲著。但是她卻比無情的海波還野蠻，比鐵石還冷峻，始終不肯去理會他；還呵斥他，譏笑他。在她無情的行為上，還加了許多侮蔑，這使她的愛人絕望了。他不能再忍受這種痛苦與譏嘲，便在門前向她哀訴最後一次的情話：『你贏了，阿那克薩瑞忒，你將不再因我之故而煩惱了。祝賀你的愉快的勝利，歌頌你的得勝的歌，戴一頂光耀的桂冠在你頭上！因為你得勝了，我便死了也是快樂的。來，快樂吧，你這鐵心腸的人！誠然，你不得不承認我的愛情有幾分感動了你，你將供認對我的情意。然而你要記住，我對於你的愛，僅和我的生命一同終止；我必須同時損失兩個光明。我的死，將不僅是一句達到你耳中的傳言；我將死在你的門前，你這殘酷的眼光將親見我的無生的肢體。但是，天上的諸神，唉，你們如果看得到我們凡人所做的事，請你們記住我——我的舌頭不能再多祈禱了——將我的故事傳給後人吧！』他聲訴著，淚隨聲下，而門內靜悄悄地一點回聲也沒有。他抬起淚眼，舉起蒼白的手臂，到他一向掛花環的門前，在最後一根柱上，結了一條繩子。他說道：『這個花環使你愉快嗎，殘酷的女郎？』於是他將頭頸伸入活結中，即在臨死時，他的臉仍向著門內。這個熱情的愛人便這樣一無生氣地掛在那裡，他不自禁而亂動的雙足敲著兩扇大門。這聲音似乎有點不祥，於是僕人們便將大門開了，看見他吊在那裡。他們驚得叫起來，待把他解下來，他已經死了。他們便將他的屍身送到他母親家裡——他父親早已死了。她悲苦萬狀地擁抱他冰冷的身體，哭著，罵著，以後，便將屍體送上了火葬堆。阿那克薩瑞忒的家恰臨近喪車經過的街道，當哀哭聲傳到那狠心腸的女郎耳中時，她說道：『我們且去觀這哀哭的葬儀。』她上了樓，倚在窗口下望。她的眼光一射到躺在喪車裡的伊菲斯的身上，便釘住了似的移不開了；她蒼白的身體中不復有熱血。她想離開窗口，然而雙足也釘著在那裡了，半步也移不動。她想轉過臉面，而她的頭也已釘著在頸上了；漸漸地，她便變成了一座石像，其堅冷正如她原來的心。你不要以為這個故事是假造的，至今薩拉密人（Salamis）還藏著一座石像，這石像便是她變成的。我求你想到這些事，親愛的仙女，拋開了你的傲慢，來感應你的愛人。如此，則晚春時候將沒有嚴霜來毀敗你的發芽的果樹，而果樹開花時，也沒有狂風暴雨來打落它們的花瓣了。」

　　這個喬裝成老太婆的神這樣勸說著時，她還是默默無言。於是他脫卸了喬裝的老形，回復了他的青春和美貌，他和女郎面對面站著。正如太陽輝煌的臉，制服了對面的雲片，光亮地照射著，雲片絕不能蒙翳他的光彩。他正欲力逼她允諾，但是這時已無須再用強力了；仙女為這位神的美貌所感動，已經燃起了一段戀情來應和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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