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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俄耳甫斯


  在底薩萊(Thessaly)風景明秀的山谷中,住著歌者俄耳甫斯(Orpheus)。他的祖父是管領天上樂歌的神阿波羅,他的母親是九個詩神之一、史詩的女神卡利俄珀(Calliope);他從祖父那裡得到了金琴,得到了人間無雙的彈奏金琴的技巧;他從母親那裡得到了詩歌的天才。他每天都撥弄金琴,琤琮地奏出和諧的音調;和著這音調,唱出美麗的歌曲,這些歌曲乃是人間未之前聞的。他的琴聲,低若愛人的微語,柔若輕颸之拂過湖面,溫和若夜鶯之獨囀于缺月柳蔭之下,雄偉若山濤怒號,屋頂亦為之震撼,悲壯若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之兀立高加索懸岩上,悲歎自己的苦厄,激烈若神與巨人之交戰,天地陰晦,日月無光,山岩相擊,電掣雷轟,他的歌喉也朗亮無比、幽雋無比。他依著琴聲,或高或低地歌唱著;高則若裂帛、若擊玉、若普賽頓(Poseidon)之喊戰號,低則若午日晴空,風吹草偃,若冬夜嚴寒,雪花瑟瑟地飛下;有時若斷而複續,有時忽低而又昂,有時細嫋若遊絲之浮揚于空中,有時洪烈若江濤之突發,千軍萬馬之驟至。他歌唱的地方,是山崖水角,是松蔭之下、綠草如氈的地上;他歌唱的時候,是朝曦初上之時,是牧羊人午日倦息之時,是微淡的眉月剛掛在東天、夕陽的光猶戀著地面之時。

  他所唱的歌詞,是神靈的啟示,是靈感的表現,是天才的創造;他所唱的詩歌是大神創造宇宙萬物的讚頌,是大神們的宴會曲,是英雄的歷險故事,是大戰爭的最震撼人心的幾幕,是戀愛的愉樂,是孤男怨女的哀籲,是逐子棄婦的悲啼。每當他撥弄著金琴,放聲高唱時,凡是神所創造的東西無不走來靜聽。無數的禽獸環繞著他立著臥著;牛來了,羊來了,狗來了,馬也來了;跟在背後的還有野熊,有豺狼,有斑豹。它們絕不去傷害牛羊,它們靜聽著俄耳甫斯的歌曲,已消失了它們的凶性與惡習。高山也在那裡靜聽著,樹木也在那裡靜聽著;而天上的浮雲也似乎凝定在那裡,披上明亮的陽光的衣裳,頗有所領會的樣子;他足下的流泉,也似乎流得更柔和了,不敢琤琮作響來擾亂他的歌聲。

  俄耳甫斯的妻子名歐律狄刻(Eurydice);他們倆相愛至摯。冬天,白雪堆積在山尖樹梢時,他們倆同坐在火爐旁,爐火熊熊,把紅影投射到他們身上;俄耳甫斯便對她歌唱雋美的小詩、愉暢的情曲。夏天,太陽用金光塗飾萬物時,他們倆同坐在林蔭底下,涼風把炎熱趕開了,俄耳甫斯便對她歌唱最秀雅的牧歌、最浪漫的戀愛故事、最悲壯的英雄事蹟;這時候,萬物都靜聽他的歌唱,白雲凝停於晴空,綠樹低垂著它們的枝頭,禽獸或坐或臥地環繞著他們。

  有一天,歐律狄刻正和幾個小孩子在河岸上遊戲,誤入一叢高沒人膝的綠草中,踏著了一條毒蛇;這蛇咬了她一口,她中了蛇毒便倒在地上。她知道一定要死了,便叫孩子們到俄耳甫斯那裡去——他這時正在遠處——告訴他說,歐律狄刻不幸要離開了他去了;更告訴他說,她是如何不願意和他分別;更告訴他說,即在墳墓裡,她還是摯愛著他的。她說完了話,便把頭靠在柔綠的細草上,熟睡似的死去了。孩子們將歐律狄刻的死耗告訴了俄耳甫斯時,誰能想像得到他是如何深切地悲戚著呢!他現在不復見有晴空,不復見有明月,不復知有白雪翻飛的冬朝,不復知有蟬聲噪午的夏天;他所見的只是一片黑暗,他所知的只是無窮的悲哀,其苦味足夠一生的咀嚼。他亡失了他的天才,不復撥弄他的金琴,不復啟唇歌唱,淚點濺濕了他的雙頰。往日靜聽他歌唱的禽獸們都詫異著:為何歐律狄刻再不和他同坐在綠草地上了?為何他再不彈奏美麗的音樂了?以後,它們不復跟隨他了,只他獨個兒在悲苦著,在漫遊著,在悶坐著。

  他將歐律狄刻葬在底薩萊的風光最勝處,他終日流連在她的墳邊。他一手執著金琴,一手無助地掩在眼際,立在那裡淒聲地叫道:「歐律狄刻!歐律狄刻!」他再聽不見有熟悉而嬌媚的聲音答應他了!於是眼淚濺濕了他的雙頰。林中的仙女們、牧人們,都來安慰他,然而他卻懇求他們離開他,讓他獨自留在這裡。他們一個個地走散了,他還是立在那裡,曼長而悽楚地叫道:「歐律狄刻!歐律狄刻!」似乎飛禽也不忍經過這裡,白雲因怕聽他的悲呼而消隱了;流泉同情於他的苦籲,低聲和著他嗚咽著。無垠的曠野,夕陽灑著如血的紅光,而俄耳甫斯還是立在那裡,曼長而悽楚地叫道:「歐律狄刻!歐律狄刻!」

  最後他說:「我不能再逗留在這裡了;我必須去尋求歐律狄刻。我再不能不見她了,我再不能沒有她陪伴著了!我將到地府裡去找她!也許地府的王和後,會允許她和我同回人世,再度快活的年光。不然,我便在地府裡和她同住,也總比如今的孤苦好些。」

  於是他執了金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裡,太陽當夜間沉落在它的金甌中;在那裡,無涯的黑暗彌漫了一切;在那裡,有一切可怖的鬼怪住著,尖爪利牙,似將擇人而噬;然而俄耳甫斯卻不顧這一切,勇敢地向黑暗的地道中走下去,去尋求他的歐律狄刻,不同生便同死。他到了史特克斯河,灰黑的水湍急地流著,臉若冰霜的察龍執著長篙,專任渡新鬼過河。他一見俄耳甫斯,便高叫道:「你這個未死的人來到地府做什麼?快走,快走!我不能渡你過河!」但俄耳甫斯一聲不響,只彈著金琴,奏了一曲淒婉無比的歌調。察龍鋼樣的心初次被他感動了,他說:「這真怪,怎麼我會起了憐恤心?來吧,如果你一定要過河,請快上船來!」這樣,俄耳甫斯便過了河。他又走了許多的路,來到一座高大的黑門之前。這門緊緊地鎖閉著,門前陰雲密布,愁霧彌漫,有一隻三首的猛狗坐在那裡看守,它的牙比利刀還鋒利;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這狗的六隻眼睛,光亮得像六團火球一樣。當俄耳甫斯走近時,這狗立起身來伸長三個頭,張開三張嘴,露出六排白巉巉的牙齒,同時發出宏大可怕的吠聲來;他如果再走近一步時,這狗便要猛撲過來,像獅子撲鹿一樣,將他扯裂為碎片了。但俄耳甫斯卻不動不言,只撥動了琴弦,奏了一曲。這狗聽了這雋雅的樂聲,野性便漸漸地馴服了,它伏在地上,像最忠心的小狗一樣,漸漸地六眼齊闔,沉沉睡去了。這時候,地獄的門也為他的樂聲所感動,自動地大開著,等候他進去。

  他進了門,一直走到地獄的王宮,又將樂聲感動了衛士,得以直進大廳。他見普路同和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正坐在大廳中,愁容戚戚,四無人聲。普路同一見俄耳甫斯進來,便厲聲叫道:「你是誰?怎麼敢到這裡來?你知道不知道,凡人非到死後是不能到此的?我將命人將你用鐵鍊鎖起來,投在深獄中,永遠不得複出。」

  俄耳甫斯並不回答他,只撥動金琴的弦,和聲向他們高唱道:「你們統轄著地府的眾神,我們凡人死後都要到這裡來受你們統轄的眾神,請你們允許我訴說真情:我並不是來遊歷地府,也不是來捉三首的怪狗;我到地府來是為了我的妻,她被毒蛇咬了一口,便正當年華燦爛的時代,到你們這裡來了。我竭力要忍受這個痛苦,我不說謊,我確曾竭力試想忍受過。然而『戀愛』勝過了我;他在世間是一位人人熟知的神,至於在這裡有沒有人認識他我可不敢說;但是,如果古代相傳的故事不是假造的,則我想他在這裡不會沒有人知道,而且你們一定會同他攜過手。我求你們憐恤我的夭死的歐律狄刻。我們都是你們的臣民,雖然我們在世間也許還要逗留幾時,然而或遲或早,我們總要到這裡來的。這裡是我們最後的家;即使她活著過了她的壯年,她仍將到這裡來的。我求你們允許我帶她到世間再同住一些時;如果運命註定,她必不能複生,那我也決意不再回人世,我和她就在地府同住。」

  他一面撥弦,一面哀訴,竟使無血的精靈們感動得流淚了。伊克西翁(Ixion)的轉輪詫異地停止了,鷙鷹不再啄食人肝了,復仇女神們的鐵臉第一次為淚水沾濕了;統轄地府的王和後,也不禁為他所動,再沒有峻拒他的要求的能力。他們全都沉醉於他的弦歌之中,忘記了所處的乃是冷漠黑暗的地府。「戀愛」似乎展開了雪白的雙翼,由天上飛到了這裡,微笑著窺看這些鐵石心腸的地府眾神。他們的心裡似乎都激動著從未感覺到的說不出的一縷柔情。

  普路同用充滿愛情的眼光望著她的後珀耳塞福涅,他的永久緊結的愁眉舒展了,嘴角現出微微的笑容,悒鬱的心也為愉樂所開解了;珀耳塞福涅回望著他,嫣然地報答他一笑;這是她到地府後第一次的笑呢。

  於是普路同說道:「呵,俄耳甫斯,我從不曾感到快樂,如今你的美音卻使我感到了,我不能拒絕你的願望。」於是他吩咐侍從道:「將歐律狄刻帶上殿來。」侍從去後,他又對俄耳甫斯說道:「我把你所要求的人給你了;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從這裡回到人間時,你的妻緊跟在你的身後,在沒有離開地府以前,你不得回頭望她一下;如果違犯了這個條件,歐律狄刻仍將回到這裡來,那時候,即使你歌唱得比現在更美妙柔和,我也不能再把她給你了。」

  俄耳甫斯原欲立刻看見歐律狄刻的,但是他見普路同這樣說,也就滿意,因為他這樣想:「歐律狄刻現在是第二回屬￿我了,我難道不能忍耐一會兒不去看她嗎?」

  歐律狄刻來了,她的足傷還未痊癒,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普路同對她說道:「現在,你可以跟你丈夫回到人間了。」歐律狄刻心裡非常高興,以為俄耳甫斯一見了她,立刻要跑過去緊抱著她,致熱切的慰問。但是,當她望了立在左近的俄耳甫斯一眼時,她的心立刻變成冰冷了,因為他立在那裡,一步不動,轉過了眼光,再也不肯瞥看她一下。她叫道:「俄耳甫斯!」他並不回轉臉來,答道:「歐律狄刻!你現在跟我同回人間吧!」於是他的手執住了她的手,兩人同走出大廳。他還是不肯對她看,臉上似乎很冷峻;歐律狄刻的心裡更覺得不高興。他們經過地府的門,三首的狗還不曾醒過來。他們走到了史特克斯河,招呼察龍將船劃攏來渡他們過去。察龍見他們兩人同渡,不禁微露笑容說道:「你竟複得你的妻了!」他們過了河,便向上朝人間而行;這條向上的路,很艱於跋涉。俄耳甫斯怕停留在地府太久,要發生意外的變化,便催促歐律狄刻快走。他的臉仍不敢朝她一望;他先前想不到這個條件是這樣的酷刻!他心裡渴欲見見她的臉,愈早愈好,而她則足傷未愈,只能一瘸一拐地勉力跟著。這樣,他的心愈益焦急,而她的心愈益疑惑悲苦。他趕路太匆促了,後來竟放鬆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獨自向前,只連聲催她趕快追來。

  這時候,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想:「他為何這樣忍心,竟離開了我獨自去呢?他的話又少又冷,且竟不向我一望!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樣子變更了嗎?難道我已經是醜婦了嗎?」她愈想愈怒便叫道:「你獨自去吧!不必帶我回到世間了!你如今不再愛我了,連看我一看也不肯。我即到了世間,還有什麼快樂呢?」歐律狄刻又嗔又疑地停住不走了。俄耳甫斯心裡愈急,只是叫她快走,她卻偏不肯走。而他的臉仍不回轉來,他的眼光仍避開了她。她懇求道:「只要看我一下我便心滿意足了!我的愛人!」他不敢回望;他灰心失望於無法勸慰她。她懶懶地又跟他走去,哭泣著,嗔怪著,懇求著;她的心悲苦到不能忍受的地步。這時候,前面已經隱隱有輝煌的日光了,鳥雀的啾唧,似乎也約略可以聽見。俄耳甫斯說道:「歐律狄刻,快走幾步,便可到世間了!」歐律狄刻怒喊道:「不,我不願意回到世間!你連望也不望我一下呢!」她又立住了。他的心軟化了,不自禁地回過頭去,雙手摟抱她在胸前,眼饞饞地凝視她的臉——然而,唉!他所抱的是什麼——是一團灰白的影子,隱約像他的妻的影子,而這影子瞬即滑出他的臂抱,消失在遠處了;只聽見,遠遠地,歐律狄刻悽楚地叫道:「俄耳甫斯!俄耳甫斯!」以後,便寂然了。她又回到地府;他第二次失去他的歐律狄刻了。

  愛人的第二次失去,其痛苦實出於他所能忍受的範圍。前面是日光輝煌、繁花綴樹的人間,然而他不願意去;他自怨自艾,自悔自恨,他要複回地府去。他懶懶地回到史特克斯河旁,倒提著金琴,再沒有力量撥弦歌唱。察龍見了他,不再讓他渡河,任他怎樣懇求,都堅決地回絕了他。察龍說:「命運所棄的人我不能幫助他。」俄耳甫斯就坐在河邊七天七夜,一點東西也沒有吃。他的臉色灰白了,身體瘦弱了,然而他不死。他不怕死,也許他還願意死,然而他竟不死。於是他不得已複回到大地上去。他如今看大地也如地府一樣的陰慘了;雖然太陽輝煌地照著,到處都是笑語,草柔花香,山明水秀,但在他看來,甚至較地府更為陰慘,因為在地府還有歐律狄刻為伴,而這裡卻只是他一個人。

  後來,他在大地上漫遊了許久,還曾伴了伊阿宋(Jason)去尋求金羊毛。最後,他因為屢次拒絕婦人的求愛,有一天,被她們殺死肢解了。這在他並不懊悔,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可以與歐律狄刻相見,察龍再不能拒絕他渡河了。我們想,他這一次一定在黑暗的地府中找到了歐律狄刻,再不怕失去,再不會分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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