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之死|鄭振鐸

阿多尼斯之死

　　時間不可見地滑過去，再沒有東西比年光飛馳得更迅速的了。美和她父親所生的兒子，不久之前還孕育在母樹中，不久之前，才脫離母樹出生，而非常之快地由嬰孩而少年，而成人了；他的體格強健而又溫柔，面貌勇毅而又嬌豔，是一位最壯健的男兒，而又像一位最美麗的女郎。沒有東西可以比他，勉強要比，或者可說他像神的利劍鋒利無比，而又柔可繞指。現在，這位美少年竟激起維納斯的愛情，發生下面的一段故事。

　　這位美少年名為阿多尼斯（Adonis）。維納斯的兒子，頑皮的小愛神丘比特，有一次肩著箭袋，雙手攀著他母親的雪頸，和她接吻。他不知不覺地把神人俱怕的箭尖刺進他母親的胸。維納斯被刺得痛楚，便推開了他，察看自己的傷痕，其深且巨遠過於她所猜想的。於是，這位女神為愛情所哄欺了；她被一個凡人，即阿多尼斯的美貌所吸引住。她不再到庫忒拉的邊境去，不再到深海環繞的帕福斯去，不再到魚類出沒的尼杜斯去，也不再到富於寶石的阿馬圖斯（Amathus）去。她竟至于無心住居天上；她愛阿多尼斯比愛天宮還厲害。她可以一天兩天不見天宮，卻不能一分一秒不見阿多尼斯。她如影隨形地緊跟著他，成為他的不可暫離的同伴。

　　雖然她從前喜歡在林蔭底下憩息，讓樹影遮蔽她的美軀，不致為烈日所傷，現在卻越過山脊，穿過森林，經過叢生荊棘的岩地；她還把長袍卷起，直到膝蓋頭，學著狄愛娜的樣子。她也學會了鼓勵獵狗去追逐那些不會害人的動物：如雪白如球的小兔子，高角槎枒的公鹿，或性情驚怯的牝鹿之類。這完全是為著阿多尼斯，為著要跟隨那好獵的阿多尼斯之故。但她不敢去獵白齒巉巉的野豬、凶光滿目的狠狼、爪牙尖利的巨熊，以及勇猛無比的獅子。她也再三阻止阿多尼斯，不許他去獵這些猛獸。她說：「追捕弱小的動物不妨勇敢，但和猛獸相持時，勇敢是危險的。親愛的孩子，你要為了我之故，不要魯莽冒險，不要去激怒那些齒爪鋒利的動物，不然，你的虛榮心將使我受大苦了。青春和美貌以及別的可愛之點，凡足以激動我的，舉不足以激動獅子與野豬的心。野豬用它的利牙，會疾如閃電似的給你不及留意的巨傷，而猛獅的發怒也是絕難抵拒的。我怕它們，我恨它們。孩子，你要為了我之故，不同它們接近。」阿多尼斯問她為什麼這樣怕它們、恨它們，她答道：「我將告訴你古時一對罪人的結局。但現在我有些倦了，我實在不慣這樣的勞苦。你看，近處有一株白楊樹，它的綠蔭正在招邀我們，那邊還有細草平鋪，可以為床，我願和你同到那邊去休憩。」於是他們到林蔭底下坐下，她倒身在地，頭枕在他的胸前，一邊吻著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出下面的故事：

　　「你也許曾聽見過一位女郎，捷足無比，在賽跑時，勝過一切的男子。這不是空談，她真的跑勝過他們。你說不出你之所以讚美她，到底為她的捷足，還是為她的美麗。現在，這位女郎去求神，問她的未來丈夫的事，神回答她道：『一個丈夫將給你危害，呵，阿塔蘭忒（Atalanta）；你不要嫁人吧；然而你的運命卻註定是要嫁人的，你將因此備受苦害。』阿塔蘭忒驚怖於神的預告，便居住在陰沉沉的綠樹林中，不肯嫁人。然而來向她求婚的人仍舊陸續不絕，於是她訂下一條酷刻的婚約。她說：『要娶我的請和我賽跑，誰能比我跑得更快，我才嫁給他。我願嫁給勝我的人，而那些跑不過我的落後的人都得處死刑。這是我定下的賽跑條件。』她的心腸真是無比的剛硬。但是她的美貌誘惑了顛倒了無數的男子，縱有這樣一個條件，還有許多不顧性命的男子要來試試他們的運命；於是定期比賽。希波墨涅斯（Hippomenes）沒有預賽，坐在旁觀者的座位上，看這次酷虐無比的賽跑；他高叫道：『誰願冒這樣的生命大險去求一個妻子！』於是他責駡那些狂熱到不顧性命的少年。但是他看見她的美貌和矯健的體態時——她的美正同我一樣，你若是一個女子，也同你一樣——也不禁心動了，便伸出手來，說道：『請原諒我，剛才受我責備的諸位，我還沒認明白你們所爭求的彩物的價值呢。』他這樣地讚美她，心裡暗燒著戀火，私自希望那些少年們沒有一個能夠跑得比她快，同時，心裡又充滿著酸苦的妒忌與恐懼，唯恐他們當中或許有一個人會把她贏了去。他暗思道：『但是我的運命為什麼不使我加入賽跑呢？神們是喜歡幫助那些勇敢的人的。』希波墨涅斯心裡正在沉吟不定，阿塔蘭忒在他身邊跑過，雙足如附了飛翼似的輕健。她簡直跑得比神箭還飛快，而他更加羡慕她的美麗。她的奔跑，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處。微風把她快跑著的足上的翼帶飄飄向後吹動，黃金似的頭髮披拂在玉肩上；膝頭的光亮的界帶閃閃動人，嬌柔的處女臉上現出一陣緋紅，正像一個紅色的帳幕張在一座白雲石的大廳中，烘染得它反映著紅光。他正在呆呆地驚羨著時，她已經跑到了目的地，其餘的男子都遠遠地落在後面。阿塔蘭忒便光耀地戴上勝利的花冠，那些失敗了的少年們卻臉色灰敗地歎著氣，被牽到刑場去了。

　　「然而希波墨涅斯卻不看他們作前車之鑒，他由座位上站起來，眼光光地凝注在女郎身上，說道：『你為什麼單選那些無用的少年們而贏他們呢？來，試和我賽跑！如果幸運肯把勝利給予我，那麼，你被這樣一個偉大的敵手所勝，也不至於含辱忍垢了。因為米格萊斯（Megareus）是我父親，而他的祖父是尼普頓，所以我是海王的曾孫。而且，我的聲價也不辱沒了我的門庭。我或者不幸而失敗了，你也將因此勝了希波墨涅斯而得到偉大的聲譽。』史各尼斯（Schoeneus）的女兒用溫柔的眼光望著他，心裡疑疑惑惑的，一時想勝了他好，一時又想被他勝了好；終於她說：『哪一個妒忌美少年的神要想摧滅了這一位，竟鼓動他冒生命之險來和我賽跑呢？如果我是裁判官，依我的裁判，我是不值那麼大的價值的。並不因為他的美貌感動了我——不過我也是能為美貌所動的——實在因為他如今還是一個孩子。他自己不能動我，是他的青春動了我。他的勇氣、他的不怕死的精神有什麼用呢？他說他是海王的後代，這又有什麼用呢？他愛上了我，以為和我結婚是值得冒生命之險來一試的嗎？唉，趁現在不太遲的時候去吧；從這個血染的競婚中逃開吧！和我結婚是一件致命的事。別的女郎不會拒絕他不嫁給他的，也許有一個更聰明的女郎將向他求愛。為什麼眼見許多人已經死了之後，還要這樣辦呢？願他自重！但他見了少年們一個一個地死了，還不知警，還是一點也不顧自己的生命。唉，讓他也滅亡了吧！他將死了；他因為要和我一同生活，結果卻得到不應受的死亡，這是戀愛的責罰嗎？我的勝利將附隨著不可忍的嫉恨了；但其過不在我。唉，我願他能夠退出，不然，他如果這樣狂熱地要實行比賽的話，我願他拿得穩，比我跑得快！唉，他的臉是如何的像少女一樣的嬌嫩！唉，可憐的希波墨涅斯，我但願你永不曾看見我！你是那麼值得生存的。但我如果有一點幸運，如果殘酷的運命不阻止我結婚的話，你真是那唯一的人，我願與你同床的。』女郎這樣說著，第一次感受到戀愛的衝擊，茫然不知該怎麼做。她已墮入戀愛中，而自己還不知道。

　　「同時，國人和她的父親都要求照例賽跑。於是希波墨涅斯對我懇禱道：『但願維納斯在我鄰近，我求她對於她所給予我的戀愛微笑著，幫助我成全此事。』一陣和風把這輕柔的禱告吹入我的耳朵，我自認，這個禱告感動了我的心。可是要給他幫助，為時至促了。在克蔔裡亞（Cypria）最富裕的地方，有一塊田地，土人名之為泰麥修斯（Tamasus），古時他們把它獻給了我。在這田中，有一株大樹，樹葉都是黃金的，我剛從那裡來，手中執著三個才從樹上摘來的金蘋果。我顯現在他的面前，別的人卻見不到我；我把三個金蘋果給他，並告訴他怎樣使用這三個蘋果。鼓聲咚咚地響著，宣佈賽跑開始了。他們兩個低了頭，由起點沖出，如箭之離弦，如鷙鳥之攫物，沙地上輕點著兩雙如飛的腳。你看著他們輕捷的步履，你會想到，他們如跑過海面，他們的腳當不會沾濕；或者跑過麥穗垂垂的田畝，也必輕點著麥穗而不會彎折了麥蒿。旁觀者高聲鼓勵著希波墨涅斯，叫道：『快跑，快跑，希波墨涅斯，用你的全力！不要落後，你一定會贏的！』聽見這些話而高興的，也不知到底是他還是她。呵，有好幾次了，每當她快要追過他時，她總放慢足步，凝望著他的臉不欲讓他落後！現在，他已經喘息不止了，而決勝點還遠在前面。於是他拋下一個金蘋果；女郎見了這光彩耀目的金色蘋果，非常詫異，渴想得到它，便彎出馳道之外，拾了起來。希波墨涅斯趁此機會跑過了她，旁觀者不禁高聲大喊；她緊追幾步，便又把少年落在後面。然後，她又彎下身去，拾起少年第二次拋下的蘋果，且又追過了他。剩下不多路便到決勝點了；他默禱道：『給我金蘋果的女神，現在請默佑我！』於是他用盡全身之力，把最後一個金蘋果遠遠地拋在馳道外的田中，她如果要去拾，非費好些時間不可。這時，女郎似乎心裡遲疑著，欲拾不拾。我逼著她去拾，更給她所執的金蘋果加上了重量，於是她又是失時，又負著沉重的負擔。我不再多說了，恐怕我的故事要比賽跑的時間更長了，總之，女郎是被追過了，少年便領了他的彩品而去。

　　「阿多尼斯，你想想看，我不值得受這一對男女的感謝嗎？但是他竟忘了我的功績，不謝我，也不貢獻給我什麼；於是我心裡非常惱怒，決意要懲罰他們，給世人看個榜樣。他們經過一座深藏在林中的古廟，因為長途跋涉，不得不休息一下。希波墨涅斯在我的神力之下，發生了一個不可抵抗的欲念。在廟旁有一所朦朧幽暗如洞穴的地方，祭師們曾放許多古代的神像在裡邊。他們進了這個聖地，把它玷污了，聖像都睜開了眼。聖母庫柏勒（Cybele）想把這一對犯罪的男女拋入史特克斯河，還嫌這懲罰似乎太輕；於是他們頸際生出蓬鬆的毛來了，他們的手指變成利爪了，他們的手臂變成了前腿了，他們的胸傾向地上，他們的尾掃拂著沙地，他們的形象兇猛可怕，他們的聲音也變成了咆吼，他們如今不到新房裡去，卻在深林中漫遊了。這樣，他們變成了獅子，和別的猛獸一同駕在庫柏勒的車前，為她服役。這些獸類以及別的野蠻動物，它們是不肯轉身逃走，非要向前決鬥不可的；親愛的孩子，你要為了我之故，遠避它們。不然，你的男兒的勇敢將毀滅我們倆了。」

　　女神這樣地叮囑他，然後坐上車，由白鴿駕著，升入天空去了；但這個孩子的勇氣卻不因她的勸告而減怯。恰好他的獵狗沿了一行獸跡，從隱處引出一隻野豬來；當它沖向林中時，阿多尼斯飛的一矛，中在它身上。這只狂怒的野豬用嘴拔出血淋淋的矛來，回身猛追阿多尼斯。他十分害怕地飛奔逃命，然而它的尖牙終於極深地戳進他的腹股之間，把這將死的少年直拋到黃沙上去。維納斯正在半空輕車緩行，忽然遠遠地聽見他的呻吟，連忙回車直向他馳來。她在高空中望見他一無知覺地躺在血泊中便跳下車來，扯著自己的頭髮、自己的衣服，捶胸頓足地悲痛著。她咒駡運命。她說：「阿多尼斯，我的悲哀將永久遺留了。每年我總得有一回紀念你的死亡，表現我的悲苦；但你的血將變為一種花。」她說時，便將香氣噴人的瓊漿倒在血上，這血和著瓊漿，地上便有清瑩的水泡湧起，如雨點落在池面一樣。不到一個時辰，一朵紅花便從血泊中生出。但這朵花是開不長久的；第一陣和風把它吹開了，第二陣和風再來時，便把這嬌美的花朵一瓣一瓣地吹落在地上了。這花的名字因此名為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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