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愛|鄭振鐸

巨人的愛

　　史克（Scylla）不耐男子們的纏擾，避到海中仙女們那裡去住。仙女們很喜歡她；她愛把男子們向她求婚不遂的事告訴她們，以為笑樂。有一次，她解松了仙女伽拉忒亞（Galatea）的金髮替她梳妝，那時伽拉忒亞歎了一口長氣，向她說道：「女郎，你是被和善的凡人們所追求的，所以你能夠驕貴地拒卻他們，一點也不用擔心什麼。而我雖然住在海中，卻因為拒絕了庫克羅普斯的求愛而得到了悲慘的結局。」她眼淚濕了雙頰，嗚咽地哭了，再也說不下去。史克用凝脂一般的手指替她揩去了眼淚，安慰了許久，然後對她說道：「告訴我，最親愛的人兒，你不要將你悲苦的原因瞞住我。」於是仙女告訴她道：

　　「亞克斯（Acis）是法納斯（Faunus）和一個西馬西安（Symæthian）仙女的兒子，他的父母異常鍾愛他，而我愛他比他的父母尤甚；他也全心全意地愛著我。他容貌秀美，十六歲時就有柔軟的鬍子長在他的紅潤的雙頰上。我愛著他，但是庫克羅普斯卻不休不止地苦纏著我。如果你問我：我憎惡庫克羅普斯甚些呢，還是愛戀亞克斯甚些？我將不能回答，因為我恨庫克羅普斯與愛亞克斯的程度是相等的；愈愛亞克斯便愈恨庫克羅普斯。唉，維納斯母親，你的魔力真是偉大呀！看呀，那個野蠻的東西，森林見了他也要害怕，凡人們見了他便難逃性命。他不敬俄林波斯（Olympus）山上的神，但是他感覺到戀愛的力量，心中灼著大欲，渾忘了他的羊群與山洞。如今，他，這個叫波裡菲莫斯（Polyphemus）的庫克羅普斯，也知道注意修飾他的外表，想望求悅於人了；他知道用梳子理好他的蓬鬆的亂髮，他知道剃去他的粗硬的黑須，也知道到一個清瑩的池邊，映照他自己的粗笨的身體。他的好殺的野性馴服了，他的粗暴的不可遏止的求血的心消失了；因此，船隻來來去去就沒有了危險。這時候，深通鳥語的特裡莫斯（Telemus）到了這個島上，向波裡菲莫斯說道：『你那生在額中央的獨眼，將來要被優裡賽斯（Ulysses）取去。』他詭笑道：『呵，最糊塗的先知，你錯了；另有一個人早已將它取去了。』他這樣地譏笑警告他的人，鎮日在海邊沉重地獨步，直到倦了方才回洞。這個可怕的庫克羅普斯踞坐在一個危岩的中央，他的白毛鬖鬖的羊群跟著他；一根當作行杖用的松樹幹，足以作船桅用的，放在他的足邊；他吹起千根葦草做成的笛子，全座山峰都感到他的粗豪的笛聲，連海波也感到了。我藏在一塊岩石下，憩息在我的亞克斯的臂間，離得他很遠地聽著他唱，至今還沒有忘記他的話：

　　「『呵，伽拉忒亞，你比如雪的女貞花瓣還潔白，你比綠場上的花朵還美麗，你比赤樹還挺秀，你比水晶還瑩雋，你比稚子還天真，你比被拍跳著的海波所齧的貝殼還光滑，你比冬天的太陽、夏天的涼蔭還受歡迎，你比果園中的果實還美好，你比高大的楓樹還嬌媚有致，你比冰塊還光潔，你比熟透的葡萄還甜蜜，你比天鵝的絨毛還柔軟；呵，如果你不逃避開我，你要比雨露無缺的花園更燦爛可愛了。

　　「『然而你，你這同一的伽拉忒亞，你卻比野性難馴的小公牛還固執，你卻比年代已老的橡樹還堅硬，你卻比流水還無情，你卻比柳枝和葡萄藤還柔韌難折，你卻比這些岩石還難感動，你卻比川水還洶湧，你卻比驕貴的孔雀還驕貴，你卻比火還酷、比荊棘還尖利，你卻比攜著小熊的母熊還野蠻，你卻比海水還耳聾，你卻比長蛇還沒有憐恤心；並且，你逃得比在獵犬之前飛奔著的鹿還快，不，簡直比飛逃而去的風還快，這乃是最需要由你身上除去的！不過，你如果知道我清楚些，你便將後悔你的避開我了；你便將責備自己的遲誤而反來求我了。我有整座青山是我的田地，我有許多岩中的深洞，在那裡夏不覺熱、冬不感冷；我有重得把樹枝彎了轉來的蘋果，有黃如純金的葡萄，也有紫色晶瑩的葡萄；這一切東西我都奉獻給你。你將用你自己的手去採摘生在林蔭的甜美的櫻桃，更有梅子，多汁而色紅黑，還有大而黃的一種，黃得如同新蠟；還有栗子也是你的。你如果嫁了我，你可以隨心所欲去採摘每棵樹上的東西。

　　「『所有這許多羊群也都是我的；還有許多在森林中山谷中游散，另有一部分則關在羊圈中。要是你問我到底有多少只，我實在回答不來；一隻一隻來把羊計數，那是窮人做的事。你不必聽我稱美它們，在這裡你可以親眼看見，它們的乳房都沉重得幾乎步履艱難。我更有羊在暖圈中，還有稚羊在別的圈中。雪白的乳汁終年不怕缺乏；這些乳汁，一半留著飲用，一半做成乳酪。

　　「『你要玩的，穿的，什麼都有。我曾在山巔尋到兩隻黑毛鬖鬖的小熊，留著給你玩；這兩隻小熊長得一模一樣，將使你分別不出。我找到它們時，說道，我將把它們留著給我的妻玩！

　　「『現在，伽拉忒亞，請你把你的美麗的頭由綠波中伸出。來，來，不要拒卻我的贈品。我很知道我自己；新近我在一池清水裡照見自己的容貌，很自喜歡。你看，我多麼壯偉！住在天上的朱必特也不會比我更大；因為大家喜歡談到什麼朱必特及其他的天神，所以把他來比。濃發覆在我的臉上，披在我的肩上，如一所林地。我的全身生著濃毛，但你不要以此為醜。樹沒有葉子便變成醜，馬沒有鬃毛也便變成醜；鳥有羽毛，羊也有美而厚的羊毛；人也有發和鬍鬚長在頭上。這是真的，我只有一隻眼睛，生在前額中央，但這只眼珠有一面盾那麼大，那有什麼關係？偉大的太陽不是從天空中能一一看見大地上的萬物的嗎？太陽也只有一隻眼睛。

　　「『並且，我的父親是眾水之王；我娶了你，他便是你的公公。請你可憐我，聽我卑下的禱求；我只對你一個人躬身；我不怕朱必特和他的無所不能擊穿的雷霆，我只怕你一個人。呵，仙女，你的嗔怒比電光更易置人於死命！如果你獨身不偶，逃避一切求婚者，我還勉強可以忍受你的傲慢，但是，為什麼你拒絕了庫克羅普斯，卻又愛上了亞克斯？為什麼你喜愛亞克斯的手臂比我甚些？他也許會取悅於你，伽拉忒亞；唉，不，我但願他不能取悅於你！只要讓我有機會遇到他，那時，他將領略到我的力量是和我的壯偉相稱的。我將活活地撕碎他，把他一肢一腿地拋在你的水上；那時他將和你在一處了！唉，我發怒了，我的燃沸的熱情冰結了，我的怒氣更猛烈地在心中焚燒了；而你，伽拉忒亞，還是一點也不注意！』

　　「他這樣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廢話，站起身來——我看清他的一舉一動——正如一隻公牛見母牛被人牽去了而憤怒一般，不能安靜地立定，卻在森林中牧場上亂走。於是，這個可怕的巨人看見我和亞克斯了；我們沒有想到，也不曾提防到這樣的一個運命。他叫道：『我看見你們了，我將使你們這一對的愛情就此終結！』他的聲音又宏大又粗暴，山頭都為之震撼。我心裡驚怕，立刻鑽入鄰近的海中。我的亞克斯也就轉身而逃，一面叫道：『唉，救我，伽拉忒亞，我求你！救我，我的父母，我如今要死了！求你們把我帶到你們國裡去！』庫克羅普斯在他後面追趕，拾起一塊岩石向他投去；雖不過是一塊小岩石，已將他全身都埋在岩下了。我叫亞克斯顯出他祖先的能力來；紅血由岩下流出，過了一會兒，它的紅色褪去了，成為水色；水不絕地流，成了一股河流，即用他的名為名。突然間，一個少年立在水中，水齊他的腰，他的頭上生著雙角，除了身體比前偉大、臉色變了深藍之外，活是一個亞克斯；他變成一個河神了。」

　　伽拉忒亞說完了她的傷心事，淚落不止；後來，仙女們各向深海中游泳而去。史克不敢到深海去，便回到岸上來。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