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與柯綠妮絲|鄭振鐸

烏鴉與柯綠妮絲

　　在許多時候之前，烏鴉的羽毛不是黑的，它曾有過雪白的羽毛，光閃閃的銀一般的亮，如鴿子一樣的俊美，如天鵝一樣的討人喜歡，卻因為它多嘴，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它至今還是喋喋多言，在傍晚時啞啞地噪個不已，使人討厭。如果有人問它為何會使它的白羽變黑了，它將很高興地將下面的故事告訴你，假使它還會如從前那樣地信口談話。

　　它是阿波羅的伴侶。阿波羅愛上了一個美麗的仙女柯綠妮絲（Coronis），但他的鳥，烏鴉，卻發現了她與另一個少年通好的事，它一刻也不能保守這個秘密，急急飛回去，要將這個秘密告訴它的主人。多言的小鴉見到了它，追在它後面，定要問它為何如此急急地奔波著，烏鴉告訴了它這事；它說道：「你帶了一個不被歡迎的消息去了。你且聽我的因舌得禍的故事：

　　「你以為我從前也是現在這個樣子嗎？不，不是的。我因為忠實而得禍。從前，雅典娜（Athene）將一個由地上生出的沒有母親的依麗契托尼斯（Erichthonius）放在一隻籃中，將他交給庫克羅普斯（Cyclopes）的三個女兒看管，卻不使她們知道籃中放的是什麼；不，且命令她們不准窺看她的秘密。我站在一株榆樹上，隱藏在綠葉之中，察看她們做什麼。兩個女兒都謹守雅典娜的話，不敢打開籃子，但是第三個女兒亞格勞綠絲（Aglanros）卻罵她們懦怯，她將籃子打開了。她們看見籃中有一個嬰孩，一條龍躺在他身邊。我將這個消息去報告女神，卻受了她一頓斥責；不唯不誇獎我的忠心，反將我逐出了，而去寵愛那貓頭鷹。我的受罰，應該懸為好多言的禽鳥之戒。我本不是一隻鳥，我是一個公主，許多高貴的人都向我求婚；我的美貌成為我的不幸之因。

　　有一天，我正在河邊散步，尼普頓（Neptune）看見了我，立刻愛上了我；他見甘言誘引不動，便決定用強力。他追著，我逃著。我禱求神人的救護，卻沒有一個聽見。恰好雅典娜知道了這事，便來救我。我伸出雙手禱天，雙手就成了光亮的黑毛，我的衣服也變成羽毛，在我身上生了根。我飛跑著，我的足也不像從前那麼深陷入沙中了，我從地上飛起，飛入空中，成了雅典娜的忠伴。不料因為一點點小過便遭斥棄，卻讓犯了重罪而變成貓頭鷹的妮克丁曼（Nyctimene）代替了我的位置。

　　「這樣有名的故事，你難道不知道嗎？妮克丁曼玷污了她分娩的床，她雖變了鳥，還自覺羞愧，所以避了日光，藏在暗處，被一切的禽鳥摒出於天空之外。」小鴉這樣刺刺不休地說她的故事，烏鴉卻不耐煩起來，怫然地站起來說道：「你且說你的話吧，我不管你給我的壞兆頭，現在要走了。」它便飛去了。它告訴阿波羅說，它看見一位少年在柯綠妮絲的懷抱中。阿波羅聽見了他情人有外遇，桂冠便從他的頭上落下。他的臉色灰白了，拋擲了他的金琴，狠凶凶地站了起來，憤憤地取了弓箭，將弓彎得滿滿的，向柯綠妮絲胸前射去，正中她的心；這白胸乃是他的胸常常貼著的。受傷的柯綠妮絲深歎了一口氣，將箭杆由傷口拔出，她的雙手滿染著鮮紅的血；她聲息微弱地說道：「唉，殘酷的神呀，我是該死的，但為什麼不讓我的孩子出世了呢？現在兩個人一同死去了。」她不能再說下去，便倒在地上暈過去了，她的身體漸漸地冰涼了。阿波羅見她死在地上，對她的舊情不覺又溫熱起來；他悔恨他的殘酷手段，然而已經後悔太遲了。他憎怨自己，為何竟聽信了烏鴉的話，使出這個手段；他憎怨報告噩耗使他發怒的烏鴉，他憎怨殺人的弓，他憎怨放箭的手，他憎怨那百發百中的羽箭。他俯跪在她身邊，想用種種的方法救活她，然而一切方法都沒有用。他看見火葬堆已經預備好了，她的身體已經放在堆上了。他悲慘地長歎著，他向她胸前傾倒香水，擁抱著她的屍體。火已經熊熊地延燒著了，他不欲他的孩子也一同燒死，連忙在火堆上從她的腹中救了出來，帶他到卡戎（Chiron）那裡，給他撫養。那個烏鴉本來希望因報告秘密而得獎的，自此反而不得再與白鳥為伍，它不能張口發言，只能啞啞地噪著永遠討人憎惡的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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