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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底彌翁的美夢


  夕陽西沉時,黃昏帶了她的絕薄絕美的面紗幕罩了大地;這時狄愛娜照例由東方到了天空,在邁安德洛斯(Mæander)河旁徘徊著。她為這個地方幽雋的黃昏所沉醉,她想,她所曾到過的地方,再沒有比這個幽谷更可愛的了。溪水柔聲地歌唱著流過;岩石巉巉的高山聳出地面,在水中隱約地映出它的雄姿,山上滿綴著綠樹紅花;葡萄藤攀緣上榆樹,紫色晶瑩的葡萄,在濃葉之中一串串地掛著,仿佛是一串串的小紫珠。於是狄愛娜詢問經過這裡的行人道:「這是什麼山呢?」他們告訴她說,這座山名為拉特摩斯(Latmos)。她在鬖鬖的高樹之下走著,枝葉在黃昏的微光中顫抖著。她登上山巔,在朦朧的微明中,望著山下美麗的小穀。她覺得很驚奇,即使在夢中,也不曾見過那麼幽美的一個地方;而這樣幽美的風景,襯托在黃昏的絕薄絕美的面紗之下,更顯得雋妙無倫,有如絕世美人,在輕紗的簾幕後半露著嬌姿。而在這個風景明秀的地方,她又見到了一個比山岩、比溪流更美麗的東西。

  這是小穀中央的一個湖,在夕陽餘照中如一面明鏡似的反射著銀光。湖的四周環立著高樹美蔭,它們的長枝在湖水中嬌媚地照著自己的影子,不忍離開。湖水成了固體似的平鋪著,樹葉如熟睡了似的凝定在枝頭;半絲微風也沒有,半隻小鳥也不見飛過,只有大蜻蜓悄寂無聲地在湖面悠閒地飛著,又有幾隻白鵝半睡半醒地浮在銀色的水面。在穀中風光最勝的一角,有一座白雲石建築的廟宇,其石柱在微光中如白雪似的閃閃發光;由廟前起,有無數白雲石的步階直通至湖邊,在這條階道上,兩旁遍植寬葉的棕樹,綠蔭垂覆,如美人的白肩臂上披上了綠紗;道旁隨地是各種的異花名草;蒼古的青苔,綠色的常春藤,更點綴交纏於其間;白水仙投影於湖中,又有紫色的鬱金香、濃色的風信子和嬌媚的紅玫瑰。但比較一切花草林木、一切山光水色更為美麗的,乃是一個少年,他躺在廟前的石階上沉睡著。他的名字是恩底彌翁(Endymion);他住在這個秀美的幽谷中,快樂地生活著,終年不見狂風暴雨,終年不見有黑雲彌漫的時候。他在這個沉寂的黃昏時候,躺在那裡睡著。

  狄愛娜初看時,還以為是一尊巧奪天工的石像,然而她不自禁地為他所引動,慢慢地向他走去。她一步步走近了,愈覺得他的美秀;黃金色的頭髮,覆在額前,雙眼微闔著,雪白的股與足,富有姿態地伸屈著,他的左手握著幾支標槍,恰像要滑出手去,而他的右臂則放在頭下,因此,他的手就遮掩了他的秀臉的一部分。全身都是說不出的美俏。她踮著足尖,偷偷向他走近,生怕驚醒了他。她走得更近了,她立在他身邊了,她彎下身去,借著較前更朦朧了的微光,看見他的雙頰和嘴唇如塗了朱一般的紅潤,襯著一張嫩白的臉,這絕不是最美的石像所能有的,而他的呼吸也柔勻而香甜地由鼻孔中透出。「這是一個活的人!」

  這樣想著,她的處女心裡不禁忐忑地急跳著,她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潮。無論人或神,她都沒有見過那麼美貌的少年。她想由他身邊走開,然而腳下軟弱得不能走動一步。她緊閉了雙眼,俯下身去,在他紅唇上甜甜地接了一個吻,然後飛快地逃到了天空去,心頭還是撲撲地跳個不停,臉上還染著羞紅,久久不退。恩底彌翁這時正做著一個美夢,夢見一位風姿絕世的仙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他剛要伸出雙臂去抱她時,她已經翩若驚鴻地逝去了。他悵然地醒來,看見明月已經升在中天,宛若含情地向他投射銀光,四顧靜悄悄的並無一人,而湖水受了月光,反映著一塘的幽光。恩底彌翁輕柔地歎了一口氣,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便又入睡了。第二天黃昏時候,恩底彌翁仍複睡在石階上,狄愛娜仍複由東方走到了中天,不自禁地又走下來,在他唇上偷偷地接一個甜蜜的吻,隨即羞澀地逃開了。恩底彌翁醒來,四顧不見一人,知道這又不過是一個夢,便輕柔地歎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複闔上眼皮睡去,希望能在夢中再見到她。狄愛娜漸漸地向西方去了,而她的眼光還凝注在他的身上不移,直到東方漸露紅色的曙光,告訴她女神厄洛斯(Eros)快來了,她方才回轉了臉,羞澀地逃下西方去。

  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恩底彌翁天天做著同樣的美夢,而狄愛娜每天驅車經過天空時,總是走下車來,悄悄地吻了他一下而去。她不敢長久逗留在那裡,她怕天神們的嘲笑。然而,有一夜,小愛神執了火炬,肩著箭袋小弓,展著白翼,很快在天空飛過,他的尖銳的眼光,正看見狄愛娜俯下身去,在恩底彌翁的唇上接吻,他便嗤地一笑,連忙跑去告訴他的母親維納斯。

  第二天,維納斯遇見了狄愛娜,嬌媚地回眸對她一笑,她的臉上就不禁暈上一陣羞紅。不久,天宮中的諸神,便都知道狄愛娜有了一個人間的情人了。狄愛娜因此也不再隱諱。有一天,維納斯對她說道:「凡人的美貌是不能永留的,他們都要因為工作而漸漸老醜的。」狄愛娜心裡不禁憂悶著,想不出一個方法使恩底彌翁永保他的美貌。於是維納斯微笑道:「你聽我的一個方法:假使他長眠不醒,他便不會老了。」狄愛娜恍然展眉微笑了,她向她父親朱必特要求叫恩底彌翁長眠。朱必特允許了她的要求。恩底彌翁自此永睡在拉特摩斯山,永做著他的美夢;而狄愛娜每夜來和他接一次甜蜜的吻。一陣晚風簌簌地吹過樹葉,湖水粼粼地起了微波,白色的蓮花俯下頭來,在湖面自照它的美姿,這時恩底彌翁是在靜睡著。

  太陽升起來了,阿波羅的怒馬電迅雷轟地馳過天空,這時恩底彌翁還是在靜睡著。大蜻蜓悠閒地飛過湖面,它不見美秀的恩底彌翁用他的明若秋水的眼光隨了它而上下凝望;白鵝在湖中泛遊,也不見恩底彌翁如往日似的坐在湖面草地,逗引著它們遊戲,給它們以美食,它們不禁微微地各歎了一口氣,宛若失去了它們的主人。而恩底彌翁卻甜美地永睡著,一天一夜地過去,一月一年地過去;每到黃昏時,他便做一次美夢。湖水在那時似乎更明朗地反映著銀光,清風似乎更柔和地吹過樹間,它們也都生怕驚醒他的好夢。有人說,他到現在還睡在風光明媚的拉特摩斯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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