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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春荊(2)


  祖母又說起,家裡的雜事,沒人管,要不虧五叔在家,她真是麻煩不了。一切記帳,吩咐底下人買什麼,什麼,都是五叔經管的;而他還要讀書,常常讀到天色黑了,快點燈了,還不肯停止。她又說起,我少時出天花,要不虧五叔的熱心,忙著請醫生,親自去取藥,到菩薩面前去燒香許願,真沒有那末快好。她說道:「你出天花時,你五叔真是著急,天天為你忙著,書也無心念了,請醫生,取藥,還要煎藥,他也親自動手。一直等到你的病好了,他方才放心。你現在都不記得了罷!」

  真的,我如今是再也回想不起五叔的面貌和態度了,然而祖母的屢次的敘述,卻使我依稀認識了一位和藹無比、溫柔敦厚的叔父。不知怎樣,這位不大認識的叔父,卻時時系住了我的心,成為我心中最憶念的人之一。

  五叔寫得一手好楷書;我曾見過他鈔錄的幾大冊古文,還見到一冊他自己做的試帖詩,那些字體,個個都工整異常,真是一筆不苟,一畫不亂。我沒有看見過那末樣細心而有恆的人。祖母說,他的記帳也是這個樣子的,慢慢的一筆筆的用工楷寫下來。大約他生平沒有寫過一個潦草的字,也沒有做過一件潦草的事。

  祖母曾把他所以病死的原因,很詳細的告訴過我們,而且不止告訴過一次。她悽楚的述說著,我們也黯然的靜聽著。夜間悄悄無聲,連一根針落地的響聲都可以聽得見,而如豆的煙燈,在床上放著微光,如豆的油燈,在桌上放著微光。房裡是朦朧的如被罩在一層陰影之下。這樣悽楚的故事,在這樣悽楚的境地裡述說著,由一位白髮蕭蕭的老人家,顫聲的述說著,啊,這還不夠淒涼麼?仿佛房間是陰慘慘的,仿佛這位溫柔敦厚的五叔是隨了祖母的述說而漸漸的重現於朦朧的燈光之下。

  下面是祖母的話。

  祖母每過了幾年,總要回到故鄉遊玩一次。那時,輪船還沒有呢。由浙江回到我們的故鄉福建,只有兩條路程。一條是水路,因「閩船」運貨回家之便而附搭歸去;一條是旱道,越仙霞嶺而南。祖母不願意走水路,總是沿了這條旱道走。她叫了幾乘轎子,自己坐了一乘,五叔坐了一乘——大概總是五叔跟護著她回去的時候為多——日子又可縮短,又比閩船舒服些。有一次,她又是這樣的回去了。仍舊是五叔跟隨著。她在家裡住了幾個月。恰好我們的祖姨——祖母的最小的妹妹——新死了丈夫,心裡鬱鬱不快。祖母怕她生出病來,便勸她一同出來,搬到我們家裡來同住。她夫家是一個近房的親戚都沒有,她自己又不曾生養過一個孩子,在家鄉是異常的孤寂。於是她躊躇了幾時,便也同意于祖母的提議,決定把所有的家產都搬出來。她把房子賣掉,重笨的器具賣掉,然而隨身帶著的還有好幾十隻皮箱。這樣多的行李,當然不能由旱路走。便專雇了一隻閩船。她因為船上很淸淨,且怕旱路辛苦,便決意坐了船。祖母則仍舊由旱路走。有五老爹伴侶著她同走。五叔則和幾個老家人護送了祖姨,由水路走。船上一個雜客也沒有,一點貨物也沒有。頭幾天很順風,走得又快,在船上的人都很高興。

  祖姨道:「這一趟出來,遇到這樣好風,運道不壞。也許要比走旱路的倒先到家呢。」海浪微微的撫拍著船身,海風微微的吹拂著,天上的雲片,如輕絮似的,微微的平貼於晴空。水手高興得唱起歌來。沿船都是小小的孤島,荒蕪而無居民。有時還可遇見幾隻打漁的船。這樣順利的走出了福建省境,直向北走,已經走到玉環廳的轄境了,不到幾天便可到目的地了。突然,有一天,風色大變,海水洶湧著,船身顚簸不定,側左側右。祖姨躺在床上起不來,五叔也很覚得頭暈。天空是陰冥冥的,似乎要由上面一直傾落下來,和洶湧的海水合而為一,而把這只客船卷吞在當中了。水手個個都忙得忘記了吃飯。他們想找一個好海灣去躲避這場風浪。又怕遇到了礁石,又不敢離岸過遠。這樣的飄泊了一天兩天。天氣漸漸的好了,又看見一大片藍藍的天空,又看見輝煌的太陽光了。船上的人,如從死神嘴裡又逃了出來一樣。正在舒適的做飯吃,正在扯滿了篷預備迎風疾行時,忽然船底澎的一聲。船身大震了一下,桌上的碗和瓶子都跌在船板上碎了。人人臉如土色,知道是觸礁了。

  祖姨臉色更白得死人般的,只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五叔也一籌莫展。船上老大進艙來說了,說這船已壞,不能再走了,好在離岸很近,大家坐舢板上岸,由旱路走罷。船擱淺在礁上,一時不會沉下去,行李皮箱,等上岸後再打發人再取罷。祖姨只得帶了些重要的細軟,和五叔老家人們都上了舢板。這岸邊沙灘上水很淺,舢板還不能靠岸。於是所有的人,都只好涉水而趨岸。五叔把長衫卷了起來,脫了鞋襪,在水中走著,還負著祖姨一同上岸。遇了這場大險,幸虧人一個都沒有傷。祖姨全副財產,都在船上,上了岸後,非常的不放心,她迫著五叔去找當地的土人代運行李下船。然而,這些行李已不必她費心顧慮到。沿岸的土人,一得到有船擱礁的消息,便個個人都乘了小舢板,到了大船邊。上了船,見了東西就搬,搬到小舢板不能載為止。有的簡直去了又來,來了又去,連運了三四次。

  大船上的水手們早已走了,誰管得到這些行李!等到五叔找到搬運的人,叫了幾隻舢板,一同到大船上時,已經來遲了一步,幾十隻皮箱,連十幾張椅子,幾張細巧的桌子、茶几,等等,還有許多廚房裡的用具,都已為他們收十得一個乾淨了,剩下的是一隻空洞洞的大船。祖姨氣得幾乎暈了過去,她的性命雖然保全,她的全部財產卻是一絲一毫也不剩了。她的微蹙的眉頭,益發緊緊的鎖著。她從此永無開顏喜笑之時了。五叔先從旱路送了祖姨到家中,留下兩個老家人在催促當地官廳迫土人吐還祖姨的皮箱。經了五叔自己的屢次來催索,經了祖父的托人,當地官廳總算捉了幾個土人來追索,也居然追出了三四隻皮箱。然而還是全鄉的人民的公同罪案,誰能把一鄉的人民都捉了來呢?於是這個案子,一個月,一個月,一年,半年的拖延下去,而祖姨的財產益無追回的希望了。

  為了這件事,祖母十分的難過,覚得很對祖姨不住。現在祖姨是更不能回家了。只好緊鎖著雙眉,在我們家裡做客。不到兩年,便鬱鬱的很可憐的死去了。而比她先死的還有五叔!

  五叔身體本來很細弱,自涉水上岸之後,便覚得不大舒服,時時的夜間發熱,但他怕祖母坦心,一句話也不敢說。沒有人知道他有病。後來,又迭次的帶病出去,為祖姨的事而奔走各處。病一天天的深,以至於臥床不能起。祖母祖父忙著請醫生給他診看,然而這病已是一個不治的症候了。於是到了一個月後,他便離開這個世界了。他到臨死時,還是溫厚而穩靜的,神智也很淸楚。除了對父母說,自己病不能好,辜負了養育的深恩而不能報,勸他們不要為他悲愁的話外,一句別的吩咐也沒有。他如最快活的人似的,平安而鎮定的死去。祖母至今每說起五叔死時的情形,還非常的難過。她生平經過的苦楚與悲戚也不在少數了:祖父的死,大姑母的死,二叔的死,父親的死,乃至剛生幾個月的四叔的死,都使她異常的傷心,然而最給她以難堪的悲楚的,還以五叔的死為第一!在她一生中沒有比五叔的死損失更大了!她整整的哭了好幾天。到了一年兩年後,想起來還是哭。到了如今,已經二十多年了,說起來還是黯然的悲傷。她見了五叔安靜的躺在床上,微微的斷了最後的一口呼吸時,她的心碎了,碎成片片了!她從此,開始有了幾根白髮,她從此才吸上了鴉片!

  祖母常常如夢的說道:「要是五叔還在,如今一定已娶了親,且已生了孩子了!且孩子一定是已經很大了!」她每逢和幾個媳婦生氣時,便又如夢的歎道:「要是五五還在,娶了劉小姐,怎麼會使我生氣呢!」她還常常的把她所看定的一房好媳婦,五叔的假定的媳婦劉小姐提起來,她道:「這樣又有本事,又好看,又溫和忠厚的,又孝順的媳婦,可惜我家沒福娶了她過來!不知她現在嫁給了誰家?一定已有了好幾個孩子了。」

  她時時想替五叔過繼了一個孩子,然而父親只生了我一個男孩子,幾個叔叔都還未有孩子;她只好把我的大妹妹,當作一個假定的五叔的繼子,俾能在靈牌上寫著:「男××恭立,」且在五叔生忌死忌時,有一個上香叩頭的人。每當大妹妹叩完了頭立起來後,祖母一定還要叫道:「一官,快過來也叩幾個頭,你五叔當初是多麼疼愛你呢!」

  前幾年,我和三叔同歸到故鄉掃墓時,祖母還曾再三的囑咐我們,「要在五五墓前多燒化一點錫箔。看看他的墓頂墓石還完好否?要是壞了,一定要修理修理。」

  我們立在蔭沉沉的松柏林下,看見面前是一堆突出地上的圓形墓,墓頂已經有裂痕了,裂痕中靑靑的一叢緣草怒發著如劍的細葉。墓石上的字,已為風雨所磨損,但還依稀的認得出是「亡兒春荊之墓」幾個大字。「墓客」指道:「這便是五少爺的墓。」我黯然的站在那裡。夕陽淡淡的照在松林的頂上,烏鴉呀呀的由這株樹飛到那枝樹上去。

  山中是無比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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