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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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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嬸也在上房裡哭著,而宏大的哭聲中還夾著不絕的罵聲:「寶寶呀,你的命好苦呀!活活的給你命硬的媽媽所克死!寶寶呀,寶寶呀!」 而十七嫂的命硬,自克了公公,又克子後,已成了一個鉄案。人人這樣的說,人人冷面冷眼的望著她,仿佛她便是一個劊子手,一個謀殺者,既殺了父親,又殺了公公,又殺了自己的孩子,連鄰居,連老媽子們也都這樣的斷定。她的臉色更焦黃了,眼邊的黑痣愈加黑得動人注意,而活溜溜的雙眼,一變而乾澀失神,終日茫然的望著牆角,望著天井,如有所思。連小丫頭也敢頂沖她,和她鬥嘴。 她房裡是不再有四嬸的足跡。她不出來吃飯,也沒有人去請她,也沒有想到她,大家都只管自己的吃。還虧得李媽時常的記起,說道:「十七少奶呢?怎麼又不出來吃飯了?」 四嬸咕嚕的說道:「這樣命硬的人,還裝什麼腔!不吃便不吃罷了,誰理會到她!不食一頓又不會餓死!」嚇得李媽不敢再多說。 她閑著無事,天天闖鄰居,而說的便是十七嫂的罪惡:「我們家裡不知幾世的倒楣,娶了這樣命硬的一個媳婦!克了公公,又克了兒子!」 她還把當初做媒的媒婆,罵了一個半死。又深怪自己的疏忽魯莽,沒有好好的打聽淸楚,就聘定了她! 十七哥是久不回家,信也十分的稀少。但偶然也寄了一點錢,給母親做家用,而對於十七嫂卻是一文也沒有,且信裡一句話也不提起她,仿佛家裡沒有這樣的一個媳婦在著。 這一天,三伯的五哥由上海回來,特地跑來問候四嬸。四嬸向他問長問短,都是關於十七哥的事:近來身體怎樣?還有些小咳嗽麼?住的房子怎樣?吃得好不好?誰燒的飯菜?有在外面胡逛沒有?她很喜歡,還特地叫八嫂去下了一碗肉絲麵給五哥吃,十分的殷勤的看待他。 五哥吃著面,無意的說道:「十七弟近來不大閒逛了,因為有了家眷,管得很嚴,……」 四嬸嚇得跳了起來,緊緊的問道:「有家眷了?幾時娶得小?」 五哥曉得自己說錯了話。臨行時,十七哥曾再三的叮囑他不要把這事告訴給家裡。然而這時他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直說道:「是的,有家眷了,不是娶小,說明是兩頭大。他們倆很好的過活著。」 四嬸說不出的難過,連忙跑進久不踏進門的十七嫂房裡,說道:「少奶,少奶,福官在上海又娶了親了!」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坐在窗前大桌邊,哭了起來。十七嫂怔了半天,然後伏在床上哀哀的哭著。她空虛乾澀的心又引起了酸辛苦水。 四嬸道:「少奶,你的命真苦呀!」剛說了這一句,又哭了。 十七嫂又有兩整天的躲在床上,帳門放下,憂鬱的低哭著,飯也不肯下來吃。 她自公公死後,不曾開口笑過,自寶寶死後,終日的愁眉苦臉,連說話也不大高興。從這時起,她卻覚得自己的地位是更低下了,覚得自己真是一個不足齒數的被遺棄了的苦命人,性命於她是很輕渺的,不值得什麼。於是她便連人也不大見,終日的躲在房裡,躲在床上,帳門放下。房間裡是空虛虛的,冷漠漠的,似乎是一片無比黑暗的曠野。桌子、椅子、櫃子,床下的衣盆、腳盆都還漆光亮亮的,一點也不曾陳舊,而他們的主人十七嫂卻完全變了一個人。短短的三年,她已經歷了一生,甜酸苦辣,無所不備的一生! 她是這樣的憔悴失容,當她乘了她三弟結婚的機會回娘家時,她母親見了她,竟抱了她大哭起來! 牆角的蛛網還掛著。桃樹上正滿綴著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著,紅色、黃色而帶著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著燦爛的春光笑著。天井裡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台裡的芍藥也正怒發著紫芽。短短的三年中,家裡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裡的一切,都還依舊,只有她卻變了,變了! 她板澀失神的眼,茫然的注視著黑醜的蜘蛛,在忙碌的一往一來的修補著破網。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的簡單而熟悉的錚錚當當的三弦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上,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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