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家庭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三年(1)


  月白風淸之夜,漁火隱現,孤舟遠客。「忽聞江上琵琶聲,」這嘈嘈切切之音,勾引起的是無限的淒涼。繁燈酣宴,酒肴狼籍,絮語瑣切,高談驚座,以箸擊桌而歌,若醉,若醒,這歌聲所引起的是燠暖繁華之感。至若流泉淙淙,使人有崇潔之意,松風颯颯,令人生高曠之思,洞簫幽細,益增午夜的靜悄,胡琴低昂嗚咽,奏出難消的愁緒,這些聲調都是可知的,現世的,是現世的悲歡,是現世的愉悶,是現世的情懷。獨有在沉寂寂的下午,紅紅的午日曬在東牆,樹影花影交錯的印在地上,而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了一聲半聲的盲目的算命先生的三弦聲,這簡單而熟悉的錚錚當當之聲,將勾引起你何等樣子的心緒呢?這心緒是不可知的,是神秘的,是渺茫的,是非現世的。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仿佛是一個白衣天使的幽微的呼喚,呼喚你由現世而轉眼到第二世界,呼喚你由狹窄的小室而游心于曠燕無邊的原野。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仿佛是運命她自己站在你面前和你叨叨絮絮的談著,你不能避開了她的灰白如死人的大而淒慘的臉,你不能不聽她那些淡泊無味而單調的語聲。呵,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雖只是一聲半聲,由街頭巷尾而飄來你的書室裡,卻使你受傷了,一枝兩枝無形的毒箭,正中在你的心。

  誰都曾這樣的受傷過,就是十七嫂的麻木笨重的心裡,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她茫然的,抬起板澀失神的眼來,無目的地注在牆角的蛛網上,這蛛網已破損了一角,黑色的蜘蛛,正忙著在修補。桃樹上正滿綴著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著,紅色、黃色而帶著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著燦爛的春光微笑。天井裡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台裡的芍藥,也正怒發著紫芽。十七嫂離開這裡的故家,不覚的已經三年了。如今重來時,家裡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裡的一切都還依舊,只有她卻變了,變了!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由少女而變為婦人,而無憂無慮的心,乃變而為麻木笨重,活溜溜的眼珠,乃變而板澀失神,微笑的桃紅色的臉乃變而枯黃,憔悴,慘悶。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經歷了一生。她的一生,便是這樣的停滯了,不再前展了,如一池死水似的,灰藍而穢濁的停儲著。她這樣茫然的站在天井裡。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算命先生的三弦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裡,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運命她自己似乎正和她面對面的站著。

  「姑姑,快來看,新娘子回來了!」她的一個五歲的侄女,圓而紅潤的臉上微笑著,由大廳裡跑跳了來向她道。她的小手,強塞入她姑姑的手裡,「姑姑,去看,快去。新娘子還帶了紅紅金金的許多匣子東西回來呢。」

  她渺茫的,空虛的,毫無心緒的,勉強牽了這個孩子的小手,同到前面大廳裡來。

  新娘子是她的第三弟媳,前三天方才娶進門的。她自出嫁後,三年中很少歸寧到兩天以上。這一次是破例,因為有了喜事,所以四嬸,她婆婆,特別允許她多住幾天。

  十七嫂在九歲時,她母親曾有一天特別的叫了一個算命先生進門,為她算算將來的運命。錚錚當當的三弦聲,為小丫頭的叫聲「算命的,算命的,」而中止。小丫頭執著盲目的算命先生的探路竹棒的一端,引了他進來。他坐在大廳的椅上說道:「太太,要替誰算命?男命?女命?」

  她母親道:「是女命。九歲。屬虎。七月十六日生。」

  算命先生自言自語的念了許多人家不懂的術語後,便向她母親道:「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凶說凶,有吉說吉,不能瞎說騙錢,太太,是麼?這命可是不大好,命中註定要克……太太,這命,雙親都在麼?」

  「父親已故,母在。」

  「是的,命中註定要克父。不要出嫁得太早,二十四五歲正當時。出嫁早了,要克子。太太,這命實在硬。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凶說凶,……」

  小丫頭仍舊領了這瞎子出門。錚錚當當的三弦聲又作了,由近而漸遠,漸漸的消失於街頭的喧聲中。這時,天井裡幾樹桃花正盛開著,花台裡的芍藥,正怒發紫芽,而蜘蛛也正忙著在牆角布網。十七嫂帶著紅紅的一個蘋果臉,正在階前太陽光中追逐著一隻小黑貓。她毫不掛念著她未來的運命。煩惱她的,只有:她的一雙耳片,還隱隱的作痛。前天她母親才請隔壁的顧太太替她穿了耳環孔,紅色的細線,還掛在孔中。顧太太的手不會發抖,短短的針,很俐落的便在粉嫩的耳片中穿過了。當時並不覚得怎麼痛,所以戚串和鄰居都喜歡請她穿女孩子們的耳環孔。十七嫂的兩個姊姊,也都前後由顧太太的手,替她們穿了耳環孔。她是她家裡最小的女孩,顧太太穿了她的耳片後,要等她家第二代的女孩子們長成後,才再有這個好買賣呢。

  春天,秋天,如在北海上面溜冰的人似的,很快的,很快的一個個滑過去了,十七嫂不覚的已經二十歲,這正是出嫁之年,也許已經是太遲了些。十七哥這時正由北京學校裡畢業回家。四叔和四嬸忙著替他找一房好媳婦,而十七嫂遂由媒婆的撮合,做了十七哥的新娘子。

  新房裡放著一張大銅床,是特別由上海買來的,嶄新的綠羅帳子,方整的張在床架上。兩隻白銅的帳鉤,光亮亮的勾起了帳門。帳眉是繡了許多、許多花的紅色緞子,還有兩個繡花的花籃式的飾物,懸了帳門兩邊。桌子、椅子、衣架、皮箱、鏡櫉、鏡框,都是嶄新的,幾乎可以聞得出那「新」味來。窗前的桌上,放著一對高大的錫燭臺,上面插著寫著金字的大紅燭,還放著幾隻嶄新的茶碗茶杯。床底下是重重迭迭的堆著大大小小的金漆的衣盆、腳盆之類。這房間一走進去便覚得沈沉迷迷的,似有無限的喜氣,「新」氣。

  四嬸看待新娘子又是十分的細心體貼。新少奶長,新少奶短,一天到她房裡總有七八趟。吃飯時,總要把好菜揀在她碗裡;「新少奶不要客氣,多吃些菜。」早上,十七嫂到上房問好時,她總要說:「新少奶起得這末早!沒事不妨多睡睡。」

  十七嫂過門一個月後,四叔便署理了天臺縣。四叔在浙江省做了二十年的小官僚,候補的賦閑的時閑總在十二三年以上;便放出差來也是苦差,短差,從沒有握過正印。這一次的署理天臺縣正堂,直把全家都喜歡得跳起來,四嬸竟整三天的笑得合不攏嘴。她在飯桌上說道:「都是靠新少奶的福氣!」

  她過門的第三個月,又證明了有孕在身。這使四嬸格外的高興。她說道:「大房媳婦,娶了幾年了,還不生育一男半女;新少奶過門不久,便有了身。菩薩保祐她生了男孩子,周家香火無憂了!」

  她自此待十七嫂更好,更體貼得入微;「新少奶要保養自己,不要勞動。要吃什麼儘管說,叫大廚房去買。」

  晚上廚子週三到上房問太太明天要添什麼菜時,她在想好了老爺少爺要吃的菜後,總要叫李媽去問問新少奶要吃什麼不。新少奶總回說不要,然而四嬸卻自作主張的吩咐道:「週三,明天為新少奶買一隻嫩雞,淸燉。燉好了叫李媽送到她房裡。好菜放在飯桌上,你一箸,他一箸,一會兒便完了,要吃的人反倒沒份!」

  她每天到新少奶房裡去的時間更多了,坐在窗前的椅上,絮絮叨叨的談著家常細故,訴說八嫂的不敬婆婆,好吃懶做。又問問她家中的小事。看她桌上放著正在繡花的鞋面,便道:「樣子真好!誰畫的花?新少奶真有本事。」臨出房門,便再三的吩咐道:「不要多做事,不要多坐,有事叫李媽、張媽做好了,不要自己勞動。」

  十七嫂是過著她的黃金時代。八嫂面子上和她敷敷衍衍,背地是竊竊絮絮的妒罵著:「也不知是男是女?還只三四個月,便這末嬌貴?吃這個,吃那個,好快活!婆婆也不象婆婆的樣子,只是整天的在媳婦房裡跑!也不知是男是女?便這麼愛惜她!」

  十二月,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了滿屋瓦,滿天井。四叔正忙著做他的五十雙壽。這是他生平最熱鬧的一次壽辰。前半個月,合家便已忙碌起來。前三天,家前已經搭起紅色的牌坊,大天井上面是搭蓋了明瓦的天篷。請了衙門裡的兩位要好的師爺,經理賬房裡的事。送禮的人,紛至遝來。十幾個戴著紅纓帽,穿著齊整的新衣的底下人,出出進進,如蛺蝶之在花叢中穿飛著。幾個親戚們也早幾天便來做客了,幾個孩子,全身嶄新的紅衣、綠衣,在大廳裡,天井裡,跑著笑著,或簇集在一塊看著挑送進來的禮擔。火腿是平放在擔中,雞屈伏在鞭炮紅燭之間,鴨子伸出頭來,呷呷的四顧著;間或有白色的鵝,頭頂著紅冠,而長項上還圍了一圈紅紙;間或有立在地上比桌子還高的大面盆、大饅頭盆,盆上是裝飾著八仙過海、麻姑獻壽等等故事中的米麵做的人物。暖壽那一夜,已有十幾桌酒席。

  大廳上,花廳裡,書房裡,坐滿了男客;而新少奶的房裡,四嬸的房裡,八嫂的房裡,也都擁擠著太太們,小姐們。紅燭十幾對的高燒著。大廳裡,花廳裡,書房裡,紅紅的掛滿了壽幛、壽聯、壽屏。本府張大人也送了一軸紅緞幛子來,而北京做著侍郎的二伯,也有一對壽聯寄來。上席時,鞭炮燃放了不止數萬,震得客人耳朵幾聾,連說話也聽不見。門外是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下,而這裡是喜氣融融的,暖暖和和,一點也不覚得是冬天,一點也不覚在下雪。第二天是正壽,客人更多了,更熱鬧了,連府尊也很早的便來拜夀,晚上是三十桌以上的酒席,連大天井裡也都擺滿了桌子。包辦酒宴的是本城最大的一個酒館,他們已有三四天不做別的生意,而專力來籌備這周公館的壽宴。殘羹剩酒,一砵一碗的送給打雜的吃,大爺們,老媽子們還不屑吃這些呢!

  四叔滿臉的春風,四嬸滿臉的春風,十七哥滿臉的春風,十七嫂也終日的微笑著,忙著招呼客人,連八嫂也在長而愁悶的臉上顯著笑容。老家人周升更是神氣旺足的,大呼小叱,東奔西走,似乎主人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主人的光榮,便是他的光榮。

  直到了深夜,很晏很晏的深夜,客人方才散盡,而合家的人都輕鬆的舒暢了一口氣,如心上落下一塊石頭。這繁華無比的壽辰是過去了。

  第三天,彩紮店裡來拆了天篷彩坊去,而天井角裡還紅紅的堆積了無數的鞭炮的殘骸和不少的瓜子殼、梨皮。

  四嬸又在飯桌上說道:「新少奶的福氣真好,今年一進門,老爺便握了正印。便見這樣熱鬧的做壽。今年,福官(十七哥的小名)也要有好差事才好。明年,小娃娃是會笑會叫公公了,做壽一定更要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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