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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2)


  這一夜在房裡,大姆輕喟了一口氣,從容的對大伯父說道:「九叔也閑得太久了,要替他想想法子才好。」

  大伯父道:「我何嘗不替他著急。現在找事實在不易。去年冬天,好容易薦他到奔牛去,但不到兩個月,他又回來了。他每次不是和同事鬧,便是因東家撤差跟著走。這叫我怎麼辦。他的運氣固然不好,而他的脾氣也太壞了。」

  大姆道:「你想想著,還有別的地方可薦麼?你昨天不是說四姊夫放了缺。何不薦他到四姊夫那裡去試試?」

  大伯父道:「姑且寫一封信試試看。事呢,也許有,只怕不會有好的輪到他。」

  第三天早晨,九叔動身了。他走開了,如一片落葉墮于池面,冷漠漠的無人注意。他走開了,從此就沒有一個人在別人面前再提起他,也沒有人問起他的近況如何,或者他有信來沒有。只有大姆還偶然的憶起他,只有大伯父還偶然的說起他。他走開了,家裡也並不覚少了一個人。只有一件很覚得出:口舌從此少了;而荷花的偷吃,郭媽的打碎碗,李媽的抱小弟弟出門,也不再有人去管。

  這一次,他的信卻比他自己先回來。他在信上說,「四姊夫相待甚佳,惟留弟在總局,說,待有機會再派出去。」隔了幾月,第二封信沒有來,他自己又回來了。

  這一次,失業只有半年多,而就事的時候也不少於半年,這是他失業史上空前記錄。他回來了,依舊是一身蕭然,兩袖清風,依舊是合家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又來了!」依舊是柴堆上點著了火,從此雞犬不寧,口舌繁多。

  「四姊夫太不顧親戚的情而了。留在總局半年,一點事也不派。到他煙鋪上說了不止十幾次,而他漠然的不理會。他的兄弟,他母親的侄子,他的遠房叔叔,都比我後到,一個個都派到了好差事。我留在總局裡,只吃他一口閑飯,一個錢也不見面。老實說,要吃一口飯,什麼地方混不到,何必定要在他那裡!所以只好走了!」他很激昂的對大伯父說,大伯父不說什麼,沉默了半天,只說道:「做事還要忍耐些才好……不過,路上辛苦,早點睡去罷。」回頭便叫道:「王升,九老爺的床鋪鋪好了沒有?」

  王升只隨口答應道:「鋪好了。」其實他的被鋪席子,都要等明天大姆拿出錢來再替他去置辦一套。

  這時正是夏天。夏夜是長長的,夏夜的天空蔚藍得如藍色絲絨的長袍,夏夜的星光燦爛如燈光底下的鑽石。九叔吃了晚飯,不能就睡,便在夏夜的天井裡,拖了一張凳子來,坐在那里拉胡琴。拉的還是他每個夏夜必拉的那個爛熟的福建調子《偸打胎》。他那又高又尖的嗓子,隨和了胡琴聲,粗野而討人厭的反復的唱著。微亮的銀河橫亙天空,深夜的涼風吹到人身上,使他忘記這是夏天。淸露正無聲的聚集在綠草上,花瓣上。而九叔的「歌興」還未闌。李媽、郭媽、荷花們這時是坐在後天井裡,大蒲扇啪啪的聲響著。見到的是和九叔見到的同一的夏夜的天空。荷花已經打了好幾次的呵欠了。

  二嬸在房裡,正提了蚊燈在剿滅帳子裡面的蚊寇,預備安舒的睡一夜。她聽見九叔還在唱,便自語道:「什麼時候了,還在吵嚷著!真是討厭鬼,不知好歹!」

  然而,誰能料到呢,這個討厭鬼卻竟有一次挽救了合家的厄運。真的,誰也料不到這厄運竟會降到我們家裡來,更料不到這厄運竟會為討厭鬼的九叔所挽救。

  黃昏的時候,電燈將亮未亮。大伯父未回家;王升出去送信了;七叔是有朋友約去吃晚飯。除了九叔和阿三外,家裡一個男子也沒有。李媽抱小弟弟在樓上玩骨牌;荷花在替母親捶腿;郭媽在廚房裡煮稀飯。這時,大門蓬蓬的有人在敲著,叫道「快信,快信!」二嬸道:「奇怪,快信怎麼在這個時候!」她見沒人去開門,便叫正在她房裡收十東西的蔡媽道:「你去開門罷。先問問是哪裡來的快信。」

  蔡媽在門內問道:「哪裡寄來的快信?」

  門外答道:「北京來的,姓周的寄來的。」

  呀的一聲,蔡媽把大門開了,門外同時擁進了三個大漢。蔡媽剛要問做什麼,卻為這些不速之客的威武的神氣所驚,竟把這句問話梗在喉頭吐不出。

  「你們太太在哪裡,快帶我們去見她。」來客威嚇的說道。

  蔡媽嚇得渾身發抖,雙腿如瘋癱了一樣,一步也走不動,而來客已由天井直闖到客廳。

  全家在這時都已覚得有意外事發生了。不知什麼時候,九叔已由他自己的房裡溜到樓上來。他對五嬸道:「不要忙亂,把東西給他們好了。」五嬸顫聲道:「李媽,當心小弟弟。他們要什麼都給他們便了。」四嬸最有主張,已把金鐲子、鑽戒指脫下放到痰孟裡去。母親索索的打冷戰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步路也不能走動。

  九叔已很快的上了閣樓,由那裡再爬到隔壁黃家的屋瓦上,由他家樓上走下,到了弄口,取出警笛嗚嗚的盡力吹著,並叫道:「弄裡有強盜,強盜!」

  弄里弄外,人聲鼎沸,同時好幾隻警笛悠揚的互答著。

  那幾個大漢,匆匆的由後門逃走了,不知逃到哪裡去。家裡是一點東西也沒有失,只是空嚇了一場而已。

  大姆只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虧得菩薩保佑,還沒有進房來!」

  五嬸道:「還虧得是九叔由屋瓦上爬過黃家,偸出弄口吹叫子求救,才把強盜嚇跑了。」

  大姆輕鬆的歎了一口氣道:「究竟是自己家裡的人,緩急時有用!」

  誰會料得到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緩急時竟也有大用呢?

  然而,誰更能料到呢,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過了夏天後,便又動身去就事了呢?而且這一去,竟將一年了,還不歸來。

  誰更能料到,九叔在一年之後歸來時,竟不復是一身蕭然呢?他較前體面得多了。身上穿的是高價的熟羅衫,不復為舊而破的竹布長衫;身邊帶的是兩口皮箱,很沉重,很沉重的,一隻網籃,滿滿的東西,幾乎要把網都漲破了,一大卷舖蓋,用雪白的毯子包著,不復是「雙肩擔一嘴」的光棍;說話是甜蜜蜜的,而不復是尖尖刻刻的謾駡。

  五嬸道:「九叔發福了,換了一個人了。」

  他回來時,照例先到大姆的房門口,高聲的問道:

  「大嫂,大嫂,在房裡麼?大哥什麼時候才可回家?」

  他回來了,合家不再在背後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又來了!」

  他回來了,家裡添了一個新的客人,個個都注意他的客人。大姆問他道:「九叔,聽說發財了,恭喜,恭喜!有了九嬸嬸了麼?」

  他微笑的謙讓道:「哪裡的話,不過敷衍敷衍而已。局裡忙得很,勉強請了半個月的假,來拜望哥嫂們。親是定下了,是局長的一個遠房親串。」他四顧的看著房裡說道:「都沒有變樣子。家裡的人都好麼?」荷花正在替大姆捶腿背。他道:「一年多不見,荷花大得可以嫁人了。」

  合家都到了大姆的房裡,二嬸、五嬸、七叔,連李媽、郭媽、蔡媽,擁擁擠擠的立了坐了一屋子,都看著九叔。

  五嬸問道:「九叔近來也打牌麼?」

  「在局裡和同事時常打,不過打得不大,至多五十塊底的。玩玩而已,沒有什麼大輸贏。」九叔答道。

  飯後,黃太太也來了。她微笑的問道:「下午打牌好不好?九叔也來湊一腳罷。橫豎在家裡沒事。只怕牌底太小,九叔不願意打。」

  九叔道:「哪裡的話。大也打,小也打。不過消遣消遣而已。」

  花啦一聲,一百三十多張馬將牌便倒在桌上,而九叔便居然上桌和黃太太、二嬸、五嬸同打,不再在牌桌旁邊,東張張,西望望,東指點,西教導,惹人討厭了。

  誰料到九叔有了這樣的一天。

  這時正是夏夜。夏夜是長長的,夏夜的天空蔚藍得如藍色絲絨的長袍,夏夜的星光是燦爛如燈光底下的鑽石。在這夏夜的天井裡,只缺少了一個九叔,拉著胡琴,唱著那熟悉的福建調子《偸打胎》。微亮的銀河橫亙天空,深夜的涼風,吹到人身上,使他忘記這是夏天。淸露正無聲的聚集在綠草上,花瓣上。在這夏夜的後天井裡,同時還缺少了李媽、郭媽、荷花們,也不見大蒲扇的啪啪的響著,也不見荷花的打呵欠。

  上房燈光紅紅的,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影。牌聲悉悉率率的,啪啪劈劈的,打牌的人,叫著,笑著,而李媽、郭媽、荷花們忙著裝煙倒茶,侍候著他們打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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