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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1)


  九叔在家庭裡,占一個很奇特的地位:無足輕重,而又為人人的眼中釘,心中刺;個個憎他,恨他,而表面上又不敢公然和他頂撞。他走開了,如一片落葉墮于池面,冷漠漠的無人注意。他走開了,從此就沒有一個人在別人面前再提起他,也沒有人問起他的近況如何,或者他有信來沒有。只有大伯父還偶然的說道:「老九在湖州不曉得好不好。去了好幾個月一封信也沒有來過。」只有大姆還偶然的憶起他,說道:「九叔的脾氣不大好,在那邊不曉得和同事住得和洽否?」

  但是,九叔的信沒有來,九叔他自己不久卻回來了,他回來了照例是先到大姆的房門口,高聲的問道:

  「大嫂,大嫂,在房裡麼?大哥什麼時候才可回家?」

  他回來了,照例是一身蕭然,兩袖清風,有時弄得連鋪蓋也沒有,還要大姆拿出錢來,臨時叫王升去買一床棉被給他。

  他回來時,照例是合家在背後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這末快又來了!」人人心中是說不出的憎和恨,家庭中便如一堆乾柴上點著了火,從此多事,雞犬不寧。

  他是伯祖的第二姨太太生的,他出世時,伯祖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伯祖死時,他還不到八歲,於是大伯父便算是他的嚴父,他的嚴師,不僅是一個哥哥。他十歲時,跟了幾個兄弟一同上學。是家裡自己請的先生。今天是誰逃學,不用說,准是他;今天是誰挨了先生的打,不用說,准是他;今天是誰關了夜校,點上燈還在書房裡「子曰,子曰」的念著,不用說,也准是他。好容易兩年三年,把《四書》念完了,念完了他的責任便盡了,由「大學之道」起到「則亦無有乎爾」止,原文不動的交還了先生。說到頑皮,打架,他便是第一。帶領了滿街的孩子在空地上操兵操,帶領的是誰,不用說,准是他;拋石塊到鄰居的窗戶裡去的是誰,不用說,准是他;把賣糖果的孩子打得哭了,跑到家裡來哭訴,惹禍的是誰,不用說,也准是他。

  大伯父實在管不了他,只好歎了一口氣,置之不理。他母親是般般件件縱容他慣的,大伯父要嚴管也不敢。但他怕的還只有大伯父,不僅在小時候是怕,到了大時還是怕。「大哥」是他在家庭中唯一的畏敬的,唯一的說他不敢回口的人。

  他母親死時,他已經二十多歲了,便常在外面東飄西蕩,說是要做買賣,說是要找事做,說是到上海去,說是到省城去。不知在什麼時候,祖父留給他的一份薄產,他母親留給他的一份衣服首飾,都無形無蹤的消沒了,他便常在父親家裡做食客,管閒事,成了人人的眼中釘,心中刺,鬧得雞犬不寧。

  自從大伯父合家搬到上海來後,二嬸、五嬸也都住在一處,家庭更大,人口更雜,九叔也成了常住的客人,而口舌更多。他每次失業,上海是必由之路,而大伯父家便是他必住之地。他的失業,一年二年不算多,而他的就事,兩月三月已算久。於是家裡的人個個都卷在憎與恨的旋風中,連李媽也被捲入,連荷花也被捲入。五嬸是表面上客客氣氣,背後諷刺批評;二嬸是背後羅羅唆唆,表面上板著面孔不理他。而九叔和她便成了明顯的不兩立的敵人。

  九叔愛管閒事,例如:荷花手裡提著開水壺,要去泡水,經過他的面前,他便板著臉說道:「荷花,你昨夜又偷吃五太太的餅乾麼?大太太不捨得打你。再偷,我來打!」這時,廚房裡鏘的一聲,表明郭媽洗碗時又打碎了一隻,九叔便連忙立了起來,趕到廚房裡說道:「又打碎碗了!好不小心的郭媽!要叫大太太扣下工錢來賠。這樣常打碎東西還成麼!」李媽又由樓上抱了小弟弟噔噔的走下樓梯。「李媽,」九叔又叫住了她:「把小弟弟抱到哪裡去?當心太陽。不要亂買東西給他吃,吃壞了你擔當不起。」李媽嗗嘟著嘴答道:「又不是我要抱他出去!是五太太她自己叫我抱他去買十錦糖的。」

  他是這樣的愛管閒事。於是在傍晚的廚房裡竊竊的罵聲起來了:「一個男子漢,沒出息,不會掙錢,吃現成飯,倒愛管人家的閒事!」朦朧的燈光之中,照見李媽、郭媽和荷花,還有四嬸用的蔡媽和廚子阿三。

  九叔的吵鬧得合宅不寧,例如:他天天閑著沒事做,天天便站在二嬸、五嬸,隔壁的黃太太,還有二姨太的牌桌旁邊,東張張,西望望,東指點,西教導,似乎比打牌的人還熱心。「看了別人的牌,不要亂講。」黃太太微笑的禁阻他,二嬸便狠狠的釘了他一眼。有一次,二嬸剛好聽的白板,二索對倒,桌上已有紅中一對碰出,牌很不小,她把聽張伏在桌上,故意不讓九叔看見。九叔生了氣道:「不看就不看,我還猜不出?一定有一對白板!對家和數很大,你們白板大家不要打。」而這時,黃太太剛好摸到一張白板,正要隨手打出,聽他一說,遲疑了一下,便換了一張熟牌打出。結局是二嬸沒有和出。她忍不住埋怨道:「愛看牌就不要講話!東看西看的,什麼牌都知道了。」

  九叔光了眼望她道:「二嫂說什麼,我又沒有看見你的!自己輸急了,倒要埋怨別人!」

  要不是黃太太和五嬸連忙笑勸,一場大鬧是決不免的。看了黃太太和五嬸的臉上,看了打牌的份上,二嬸只好嗗嘟著嘴,忍氣吞聲的不響,而九叔也只好嗗嘟著嘴,忍氣吞聲的不響。

  這一場牌的結果,二嬸是大輸,她便羅羅唆唆的在房裡罵了九叔半夜。九叔便是她輸錢的大原因。她的牌剛剛轉風,九叔恰來多嘴,使她這一副牌不和;這一副牌不和,便使她一直倒黴到底。這罪過不該九叔擔負又該誰擔負的?

  「好不要臉,一個男子漢,三十多歲了,還住在哥哥家裡吃閒飯,管閒事。有骨氣的人要出去自己掙錢才好。不要臉的,好樣子!愛管閒事……吃閒飯!好樣子!」她的罵話,顚之倒之是這幾句。

  不知以何因緣,她罵的話竟句句都傳入九叔的耳朵裡。第二天,大伯父出門後,九叔就大發雷霆了,瘦削的臉鉄靑鉄靑的,顴骨高高突出,雙眼睜大了,如兩隻小燈籠,似欲擇人而噬。手掌擊著客廳的烏木桌,啪啪的發出大聲,然後他的又高又尖的聲帶,開始發音了:

  「自己輸急了,反要怪著別人,好樣子!我吃的是大哥的飯,誰配管我!我住的是大哥的家,愛住便住,誰又配趕我走!要趕我,我倒偏不走!怕我管閒事,我倒偏要管管!大哥也不能掮我走!大哥的家,我不能住麼?快四十的人了,還打扮得怪怪氣氣的,好樣子!自己不照照鏡子看!」

  這又高又尖的指桑駡槐的話,足夠使二嬸在她房裡聽得見,她氣得渾身發抖,也顫聲的不肯示弱的回罵著:

  「好樣子!一天到晚在家吃閒飯,生事,罵人!配不配?憑什麼在家裡擺大架子!沒有出息的東西,三十多歲了,還吃著別人的,住著別人的,好樣子!沒出息!……」

  二嬸的話,直似張飛的丈八蛇矛,由二嬸的房裡,恰恰刺到他的心裡,把他滿腔的怒火撥動了。他由客廳跳了起來,直趕到後天井,雙手把單衫的袖口倒卷了起來,氣衝衝的仿佛要和誰拼命。

  他站在二嬸窗口,問道:「二嫂,你罵誰?」

  二嬸顫聲的答道。「我說我的話,誰也管不著!」

  「管不著!罵人要明明白白的,不要棉裡藏針!要當面罵才是硬漢!背後罵人,算什麼東西!好樣子!輸急了,倒反怪起別人來。怕輸便別打牌!又不是吃你家的飯,你配管我!二哥剛剛有芝麻大的差事在手,你便威風起來,好樣子!不看看自己從前的……」

  二嬸再也忍不住了,從椅上立起來,直趕到房門口,一手指著九叔,說道:「你敢說我……大伯還……」她的聲音更抖得利害,再也沒有勇氣接說下去。

  九叔還追了進一步:「誰敢說你,現在是局長太太了!有本領立刻叫二哥回來吞了我。一天到晚,花花綠綠,怪怪氣氣的,打扮誰看。沒孩子的命,又不讓二哥娶小。醋瓶子,醋罐子!」

  這一席話,如一把牛耳尖刀,正刺中二嬸的心的中央。她由房門口倒退了回來,伏在床上號啕大哭。

  這哭聲引動了全家的驚惶。七叔和王升硬把九叔的雙臂握著,推了他出外,而五嬸、大姆、李姆、郭姆、荷花都擁擠在二嬸的身邊,勸慰的語聲,如傍晚時巢上的蜜蜂的營營作響,熱鬧而密集。

  他是這樣的鬧得合家不寧。

  等到大伯父從廳裡回家,這次大風波已經平靜下去了。九叔不再高聲的吵鬧,二嬸也不再號啕,不再啜泣。母親和五嬸已把她勸得不再和「狗一般的人」同見識,生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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