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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與三姑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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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忠厚無能的男人,一點本領也沒有;一個精明的,負氣的,從幼沒受過苦的女人;兩個從繈褓中便嬌養慣了的孩子,突然的由好吃好著,安安逸逸的境遇中一變而窮困萬狀,典衣質裳而舉火,愁米憂柴而度日。他們簡直如由這個世界而突然遷入別一個世界,如魚登陸,如獸入水,如人類至火星上,一切生活的習慣與方法都要從底變換起。這夠多麼苦惱,悲戚,憂悶!從前住的是三進的大廈,只怕人少寂寞,還招致了好幾家近親同住,不要他們的房租,如今是自己要住到別人邊房裡去了。那房子只有兩小間,小得可憐,只夠放下一架床,一張桌子,還要一塊錢一個月的房租,不能拖欠。從前吃的是大魚大肉,還嫌廚子燒得不好,穿的是綢綾絹緞,還要揀選裁縫匠,要他做得新式,如今卻連蔬菜也還是勉強吃得到,至於肉腥兒,真要好幾天才可見到一點兒。穿的是藍布粗衣,還不敢時時的換洗,怕洗壞了不能再做。從前是人家天天來見他們,來求他們,仰面而望著他們的顏色,少奶長,舅爺短的,真如燈蛾兒趕著向旺處飛,如今卻要他們去仰面而望著別人家的顏色了,卻要去求別人家的資助了。他們所見的已不是那些微笑而諂媚的臉孔,而是那些冷板板的如冰如霜的面目了。他們看得幾塊錢,真如流水似的,如落葉似的,送去了,用去了,一點也不在乎,如今卻看得一個小錢如泰山之重,如性命之可寶貴了。 誰想得到這一個雖忠厚無能而守成則有餘的三姑丈,竟會弄到這樣的一個地步,竟會陷落到這樣的一個艱難窮困的陷阱中呢?祖母知道了三姑丈米店倒閉的消息時,還不曉得他們竟是如此的一落千丈,如此的無以度日。直到了她回歸故鄉,見了三姑和三姑丈,三姑向她仔細的哭訴著時,她才完全知道他們的近況。她不禁歎了一口氣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裡!」而她見三姑鴨蛋形的臉,因愁苦而益顯得長而憂鬱;向來微黃的氣色,因焦急而益覚得黃澄澄的如久病方愈;而她向來多言善語的脾氣,如今也變了鬱鬱寡言;向來愛爭強,喜做面子的性情,如今也變而為退後謙讓;向來衣綢穿緞,珠圍翠繞,如今卻一變而為質質樸樸的藍布粗衣時,更不禁的落下了幾滴傷心的憐惜的酸淚。從此以後,她見親戚中要找女婿的,便勸他們不要只看夫家的家道豐厚,不要只看女婿的忠厚老實,這些都是不足恃的,而忠厚老實更是無用無能的表示。找女婿第一要看他的才幹,要看他有沒有自立的能力。有能力的便家道淸貧些也不要緊。 他們住在故鄉,一年兩年,實在支持不住了。其初還希望把米店欠帳陸續的討取回來,可以借此度日;然而碰了幾次大釘子之後,他們才知道倒店後的欠帳,有如已放生于大海中的魚蝦,再也不會物還原主的了,去問他們索還這些欠帳,簡直比向他們借債還難。他們一個個都板起臉孔來對付三姑丈,粗言粗語的仿佛這些欠帳已奉旨免收,再去索取,便等於「大逆不道」似的。他們在希望盡絕之後,在無米少柴之際,三姑雖然傲骨猶存,三姑丈雖然訥訥的不敢向人開口,然而饑餓卻迫著他們不得不開口向親戚們求資助。求資助,這真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誰有多餘的錢肯資助窮困的親戚呢?便是他們自己,在家道還興旺之時,每見親戚們訥訥的,躊躇的,又要開口又不敢開口的向他們求資助時,還不是也曾覚得有些憎厭麼?還不是嘴裡雖不說,而心裡卻在說道:「真討厭,又來了,哪裡有那許多閒錢來給他們」麼? 三姑終日焦急著,變得黃瘦得不堪,她沒有法子出氣,只好一見三姑丈的面便羅羅囌囌的罵著。三姑丈還是那樣的一副圓圓而黑的臉,顯著渾厚無用的神氣,默默的靜聽著她的尖利的謾駡。有時只是簡短的回答道: 「是了,是了。盡罵我,又不會罵出米來,柴來。」 三姑道:「不罵你還罵誰!年紀輕輕的,一點事都沒本領去做。人家一個個的都會掙錢回來養家;連五舅的笙哥也會掙錢了!四表姊家裡,從前是多麼窮苦,如今也買起田地來了!只有你沒用的東西,一點事都沒本領去做!好好的一份家當,反都弄得精光!虧你還有臉在家吃飯!不知我……」 她說得悲戚起來又和衣倒在床上幽怨的低哭著,心裡是千愁萬恨的,說不出怎樣的苦悶。除了憎怨自己的命運的惡劣外,更想不出這是誰的罪過,使她受如此的苦。 祖母知道她無以度日,便接了她出來,住在我們家裡。三姑丈和兩個孩子也同來。三姑是一個精細的明白人,她曉得這一次的回母家,不是象姑娘們回家來玩幾天的,可以發發脾氣,而人家也都會客客氣氣看待如看待一個嬌貴的客人。她是來寄食的,她現在是貧窮了的人。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一切都謙讓退後。對嫂嫂們,對侄兒、侄女們,對底下人們,都和和氣氣的。坐在飯桌上吃飯,好菜是向來不肯下箸去挾的;一頓飯吃不了一點點的菜。有時,她的兩個孩子,吵著要外公面前的好菜吃,她便狠狠的釘了他們幾眼,釘得他們不敢再開口,只是眼光光的看著母親,連飯也不敢吃。老媽子忘記了倒她的洗臉水,她也不開口。大門外有叫賣雜食的擔子,喊著挑過去,家裡的孩子們都飛跑的出去要買,她的兩個孩子也跟了大家跑。然而三姑卻厲聲的叫道:「依桐,依楡,你們到哪裡去?」那兩個可憐的孩子只好伏伏貼貼的縮住了腳步。 啊!一個好強的精明的人,境遇竟使她不得不強制著她自己:把她自己的剛強的性格壓伏著,把她自己的傲慢自尊的心情收十起!她哪一天不是鬱鬱的。她住在這裡如坐在針氈上似的,在故鄉雖然時時要愁米憂柴,反覚得快樂自在。母家的人看待她都很好,然而她總覚得不自在。她對三姑丈也不當面的諷罵了,她知在別人家裡不便罵人,對孩子們也不一耳光一耳光的打過去了,她怕他們哭,驚擾了別人。她每逢恨起來,只是咬緊了牙,把一切苦辣酸辛都向自己肚裡呑下去。這是如何難忍的苦悶,如何難忍的悲楚! 三姑丈還是那樣渾渾沌沌的,一天不做事,也不想找事做,只是捧了一把水煙袋,坐在客廳的椅上蒲盧蒲盧的吸著水煙,仿佛他心裡一點心事也沒有,且一點也不覚焦急、苦悶似的。這使三姑更覚得生氣。 她很喜歡打麻雀,從前在家裡是常常打的。如今嫂嫂們約她打時,她總是託辭拒絕。她聽見牌聲花啦的倒在牌桌上,她聽見淸脆的洗牌聲,打牌聲,她聽見牌桌上的笑聲,有大牌時驚愕的叫聲,她聽見瑣瑣絮絮的和牌後的訴說聲,她聽見輸家怨怨切切的罵牌聲。許多人都圍在牌桌看著,而她卻堅忍的不出房門一步。她手癢癢的,心臟跳跳的,渴欲一試,然而她卻勉強的制服了她自己的欲望。她真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她在我們家裡住不上一年,便對祖母說,她要回家。她的話一說出口是不能挽回的,她的主意一打定,也是任怎樣也改不過來的。祖母留不住她,便只好讓她帶了兩個孩子乘閩船回去,答應每月寄一點津貼給她零用。而祖父卻留住了三姑丈,說回家是一定不會有事做的,不如在此看看機會,也許有什麼小局面,可以替他設法。 三姑丈在此住了不久。鳳尾山的漁戶們派了代表來見祖父,訴說現在的「會館主」不會辦事,要求祖父另行推薦一個人。鳳尾山是海門外的一個海島,島上的居民都是打漁為生的,且都是閩人。山上的管理權,實際上是在所謂會館主的手裡。所謂會館主,便是福州會館的一個管事者,一面代表全山漁民,向當地官府交涉一切關於山上的事,一面算是眾漁戶公推的管理人,山上的一切公益事務,都要由他主持,連夫妻間的吵架,也都要向他控訴,求他批判是非。 這個會館主大概要是一個讀書人,見過世面的,有力量的,可以見官見府,可以向他們保釋山上因鬧事被捉的漁戶的。而眾漁戶便每年湊集了一筆款子送給他維持生活,以為報酬。如遇漁市興隆時,他也著實可得一批款子。這個會館的成立,祖父是主持最力的一個人,且曾親自上山為他們籌劃一切,親自向同鄉中有錢的人,為他們募款來建築這個會館,所以漁戶每次要會館主時,總是向祖父要求推薦一個人,每次覚得會館主不稱職,不滿眾望時,也必向祖父要求撤換了他,而另舉一人。這一次,他們又來了。 祖父便想起一個窮苦的遠房兄弟來,他恰恰也賦閑著,便薦了他去,叫三姑丈也跟了去,可以分到一點好處。三姑丈到鳳尾山去,而且要去分得些會館主應得的一部分利益,是沒有人會反對的;因為會館的大殿,乃是他父親生前獨資捐建的。周家大老闆的名望,山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兒子去做會館主的助手,誰還會反對。要是三姑丈有本領,可以見官見府的話,他要做會館主是再容易沒有的。只是他自己知難而退,曉得一定不能勝任,所以甯退居於助手。他到了山上半年一年,還是一個錢也不能寄回家。他除了吃一口飯以外,實在不曾得到一個小錢。 那個會館主是很有心計的,他用種種的方法,來欺瞞這個忠厚無能的三姑丈,使得他一個錢也得不到;所有的錢,一總都落在他自己的袋裡去,完全不顧祖父和他說定的口頭契約,而且一年之後,他還設法使這樣渾渾沌沌的一個忠厚人也會自己覚得山上是不能再住下去。於是三姑丈下山了,而會館由他一個人獨佔了去。祖父對於這事很不高興,但也不便和他變臉,因為山上漁戶和他還相安,便任他當會館主下去。而三姑丈在外已久,覚得很想家,便也回到故鄉了。他們一家四口,又如前的過著無米少柴的困苦萬狀的生活,而他又默默的靜聽著三姑尖利的無休止的諷罵的話。他圓圓而黑的臉上,只微微的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雙眉微微的蹙著。 如此的過了八年,十年,十五六年,他們總還是沉陷在這樣艱難窮困的泥澤中而不能自拔。其間,三姑又曾到過我們家裡住了幾次,卻終於每次都住了不久便回家。其間,三姑丈也曾有過幾次小差事,然都僅足維持一時的生活,且都不久便又失業了。我不知這悠久的歲月,在他們是怎樣的度過去的,這窮厄萬狀的生活,在他們是怎樣能活下去的!這一對年輕力壯的夫婦! 前年,我回歸故鄉時,見到三姑,她還是那樣黃瘦而鬱鬱的。兩個表弟已經都有十三四歲了,因為不曾讀過書,進過學堂,也都是渾渾沌沌的大有父風。三姑丈因為實在窮得無法,且在家裡為三姑諷罵得實在無可容身,便投身于警察廳裡,當了一名長警。他終日忙碌著,有公事在身,很不容易回家。直到我見到三姑後的第三天晚上,他才得請假回來,和我相見。他穿著黑布的警服,還是滿臉的忠厚無用的樣子。他對我說起當巡警的苦楚。天一亮就要起床,冰冷的天氣還要執槍早操。腿微彎了一點,便要被巡官不留情的拔出指揮刀重打幾下。一天倒有半天時間在站崗、出差。還有,幾天便輪到一次夜班,那更是苦了。冷清清的立在街頭巷尾。要是偷偷的依牆睡一下,被巡夜的警官查見,第二天便要打幾十下軍棍了。我以前,每見雄赳赳的長警,便以他們為具有無限權力的人,是管人,不是被人管的,不料內幕裡卻有如此的苦處。我更想不到忠厚無能的三姑丈竟會受得住這樣的勞苦辛勤。 又有三年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等到他們的消息再給我知道時,卻有一個更壞的消息,報告三姑丈的病亡的。據祖母說,他病死的前半年,更受盡了人家不曾受過的苦楚,三姑也是這樣。一直到了死,他才脫離了這個苦境,三姑也方才脫離了這個苦境。在那半年前,他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遭巡官責打了幾十下軍棍而被革退。他棍瘡發作,又沒錢去請外科。如此的睡躺在床上,流著膿血,不能起床,以至於死。三姑一面侍候他,一面還要張羅家中的柴米,那辛苦與焦急,真是不忍令人去想像。 他臨死的幾天前,三姑還是噥噥咕咕的諷罵著,他還是那樣的默默無言的對著她,雙眉緊蹙著,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有時還輕輕的歎著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無論遇到如何痛苦的境況,他從來不曾歎過氣。人家說,這是他將死的徵象。 他死了,一切的喪事費用,都是靠著幾家近親的賻贈。他死了,冷冷清清的一口薄材,一個妻,兩個孩子哭著送他上厝所,再沒有別一個來送喪。他死了,也許在他反是脫離了人世的苦海與艱難窮困的陷阱。然而被留下的是三姑,是兩個孩子,他們還在這個永不能衝破的陷阱中掙扎著,只是少了一個同囚的人了。 奪了他資產的兩個哥哥,如今還是興興旺旺的,舒舒服服的過著生活,而且家境還一天一天的好。祖母一想起,便要感慨歎息于天道的無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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