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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與三姑丈(1)


  在我所見所知的親屬裡,沒有一位的運命與境遇比之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更為惡劣艱苦的了。我的親屬,有好些是壯年便死去,留下寡婦孤兒,苦苦的度著如年的日子。有好些是一無本領的人,一生靠著親戚吃飯,受盡了閒氣閒話。更有的是遭了疊次的失敗之後,到晚年又盲了目,受著媳婦的氣。更有的是正在享老福時,他的唯一的依靠著的兒子卻死了。更有的是辛苦勤儉了一生,積著些許的錢,卻為桀傲不馴的兒子耗盡,使他在孤寂的老年,不得不東家借,西家求,叫化子似的度著日子。然而他們的苦是說得出的,數得盡的。說不出,數不盡的,只有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所受的苦了。在我童年時,已見他們落在艱難窮困的陷阱中了。二十年後,他們還是在這堅不可破的艱難窮困的陷阱中掙扎著。我不知他們怎樣的度過這樣悠久的二十年的時光。

  祖母在二十年前便說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裡!」在二十年後,她還是這樣慨歎的說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裡!」尤其當她見了周家的奪了他產業的兩個兄弟,如今還是興興旺旺的,舒舒服服的過著他們的生活,而且家境還一天一天的好,而忠厚的他卻還在艱難窮困的陷阱裡掙扎著時,便不禁興起「天道無知」的感慨。

  祖母生了三個女兒。大姑母嫁給鄧家,她的丈夫在馬尾海軍軍官學校畢業的,和他的一個兄弟同在一個軍艦上服務。甲午中日戰爭時,他們兄弟二人一同戰死。大姑母悲悲切切的過了幾年,便也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只偶從祖母口中知道有這樣一位姑母罷了。祖母每見親戚中很顯赫的當著海軍的將校,或在與海軍有關的機關裡,每月領受乾薪,很闊綽而安閒的生活的人,便說道:「你大姑丈要不死,如今要比他們更闊了。」二姑母嫁給曾家。她的丈夫是一位能幹的少爺,他父親遠迢迢的做著雲南大理府知府。故鄉的家事,都由他一手經管。我還記得,當我少時,他常常到我們家裡來,一個瘦瘦身材的人,似乎閱歷很深的樣子。

  他父親死在任上,他遠迢迢的和幾位兄弟一同迎柩回鄉。他家裡頗有些產業,兄弟們又善於守成。有一所很大的住宅,自己三房住不了,還租了一半給別人。又有許多田,每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還可以糶給米店。此外,還有些現款,存在錢莊或靠得住的商店裡生息。他過了幾年,也死了。留下二姑母和她的三個孩子。然而衣食可以無憂,生活也很舒服。她家裡至今還有許多大理石。前年,我回故鄉時,二姑母送我許多塊大理石,夠做兩條長屏。自從我們自己的房宅為二叔賣去後,我們回鄉沒有地方可住,往往就住在二姑母家裡,她那裡空房多。祖母每次回鄉時,也住在她那裡。她也善於保存,至今還可以衣食無憂,而孩子們又都長大了,都受了大學的教育,可以掙錢了。

  三姑母嫁給周家,她的丈夫便是忠厚無能的三姑丈和修。當三姑母初嫁時,他家裡很闊。有三個當鋪,四五個米店,十幾頃田地,在三個姑母中,要算她是最有錢的。三姑丈做著小老闆,也不賭,也不嫖,終日笑嘻嘻的坐在家裡或店裡,蒲盧蒲盧的捧了一把水煙袋吸著。他身體很強壯,圓圓而黑的臉,活現忠厚無能的神氣。他說話的聲音重濁而凝澀,往往訥訥的說不出口來,見了生客便臉紅。他也曾讀了幾年書,然而資質很壞,不久便放棄了。所以他後來連一封信也不會寫。祖母頗嫌他無用。但大家都以為象他這樣的人,象他這樣的家產,一定是一輩子坐吃不完的。他自己雖無能,卻也不至於耗敗已有的產業。

  然而人事的變遷誰能預料呢?他的豐富的家產,不敗於浪費,不敗於嫖賭,卻另有第三條大路,把他的所有,都瓦解冰消,以至於單剩下光光的幾口要吃飯要用錢的人。

  自他父親亡故,他的兩個哥哥便和他爭產,欺侮他忠厚無能,把壞的東西給他,自己取了好的,把少數的資產給他,自己取了多數。有一個叔叔看得不平,出來說幾句公道話,然而那兩個哥哥簡直不理會他。三姑覚得很氣憤,天天不平,天天當他的面罵他無用,不會爭。而那個叔叔也激動他到縣衙裡去告狀。他只是默默無言的,一點主張也沒有。他怕進衙門,他怕多事,他怕訴訟、告稟,他怕見官。然而他的一星憤火終於為三姑和幾個親戚鼓動了。他訥訥的請教了幾個訟師,上稟到縣衙裡去。一切事都由他那位叔叔和訟師們主持著,他自己是一點意見也沒有,一切聽任他們的排布。到了兩造同在縣官面前對質時,他的兩個哥哥都振振有詞,雖然自己取了好的,還說取的是壞的,雖然自己取了多數,還說取的是少數。三姑丈卻訥訥的,戰兢兢的,一句話也說不出。縣官問了他好幾句,他只顫聲的簡單的回答一句半句。象這樣的官司,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輸的。然而訟師們主張用賄賂,於是送了許多錢給縣官,送了許多給幕客,給胥吏。

  結果,總算沒有失敗,然而得到的只是「由族長偕房長尊親憑公調解」一句批語。族長房長尊親,關於這件事,調解過不止一次了。那兩個哥哥當著他們的面,又會說,又會裝腔,背後又會送點小禮物給他們。這些地方,三姑丈一點都不會。於是,尊親族長雖明知他的理直,卻不高興為他而爭;雖明知他的兩個哥哥理虧,卻不願意叫他們吐出強奪了去的資產。每次的調解總是沒有結局的散了。而他的兩個哥哥仍占著多數好的資產,他仍只占壞的少數的東西。這一次,縣官雖批著要族長房長尊親憑公調解,結局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麼?而族長房長尊親更可以藉口「調解不下」,仍把這個原案交還了縣裡去,求太爺去發放。於是,又審問了,三姑丈又要花了一筆大款子送給縣官,送給幕客和胥吏,而幾個訟師也吃著他的,用著他的,另外還得了不少的酬報。祖父知道了這個消息,曾寫了好幾封信,再三的勸戒他不要再打官司了。寧可吃些虧,不可再爭訟。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騎上馬背,為幾個訟師把持著,且已用了許多錢,要休訟也是不能由他自主的了。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拖延下去,他已把分得的一大半資產耗費在爭訟上頭了。他終日皺著眉,心裡搖搖無主的,一點方法也想不出。他又想休訟,心裡又不服他哥哥們的強奪。三姑時時指著他當眾人之前罵他無用。他用笨重的語聲艱澀的答道:「那末,由你出頭去辦好了。」

  三姑道:「虧得你是一個男子漢!要是沒有你在,我自然可以出頭去辦了。誰都不象你這麼無用,沒本領!」

  他又是默默無言的,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

  他真的,每次得到祖父的去信後,總決心的想從此休訟,保存著那剩下的些少產業。然而,等到和訟師們一商量,又受他們極力的鼓動,教他不要從此息手。他如要從此息手,他們的這一大筆收入便將絕源了!

  他們道:「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且已用了這許多錢,如果中途而廢,豈不前功盡棄。且現在准有可得勝訴的機會。前天縣裡丁大爺來說過了,只要五六千,太爺便可答應了。等到你贏了官司,大房子、大當鋪,都是你的了,何怕耗費這些少的錢。」

  他又被他們說得疑遲了,躊躇了,他又把他的決心拋到大海洋中去了。他這樣的疑遲著,躊躇著,因循著,一天天的過去,一年年的過去;他的資產就一天天的,一年年的少了,少了。得利的是縣裡的太爺、師爺、胥吏,得利的是訟師們、幫閒的人們。他分到的一個小當鋪,已經盤給別人去開張了;鄉下的幾十畝田地也已賣去了,都是為了這個無休止的不由自主的訴訟。但他還有一個米店在著,每年的收入還很可覌。有了這個米店,使親戚們對於他還顯得親熱。因為親戚們每逢要賒米時,總是要到他那裡去的。到了年底、節底,他又不好意思說硬話向他們索賬,又不會說軟話向他們求淸賬。幾年來,不知給親戚們拖欠了多少的米賬。三姑每當他回家時,便告訴他道:

  「剛才店裡阿二又來說了,五表舅那裡又來要了一擔米去。他去年的賬還一個錢沒有還呢,你怎麼又賒給他?」

  三姑丈又只是默默無言的對著她,圓圓而黑的臉沉悶著,濃濃的雙眉微蹙著,表示出他的無可奈何,無可訴說的微愁。他當了五表舅——以及一切其他親戚——的面,米店裡現堆著一袋一袋的米,一桶一桶的米,怎麼還好說不賒呢,更怎麼說得出要五表舅還淸前賬的話呢。而且五表舅近來家境的窮困,他是知道的。

  米店的夥計們,上自經理,下至學徒,都知道他們的店主人是懦弱的,忠厚無能的,不會計算的,於是一個個的明欠暗偸起來。表面上這店還是顯顯赫赫的五大開間的門面,米糧堆積如山,而實際上已經是「外強中乾」了。他哪裡知道這些事。三姑雖比他精明些,然而店裡的事,她又怎麼管得到,她又怎麼會知道。

  於是,有一夜,更壞的事發生了。米店的經理把店裡所有的現款,預備下鄉買米的,以及親戚們存著生息的,一總席捲而去。到了第二天,經理不來店,夥計們還以為他在家有事。到了第三第四天還不來,他們跑到他家裡,而他家已搬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們才知道出了事,才跑去通知三姑丈。三姑丈又是急得一籌莫展,還是一個幫閒的人替他出了一個主意,叫他先去報官。外面的人一聽見米店經理捲逃的消息。要賬的紛至遝來,要收回存款的紛至遝來,直把三姑丈急得只是跺足。家裡哪有許多現款給他們呢?而他們個個都是非要款子不可的,不給便要去告狀。而三姑也焦急得臉色都白了,一見他便悻悻的罵,說,都是他無用,才會有這事發生。好好的一個店怎麼會托給那樣的一個靠不住的王愼齋去經理;她早已說過王愼齋的靠不住了,早已囑付過要他自己去看看賬,且要把現錢多取些回家了,他總是不聽。如今,居然發生了這事,看他一家將來怎麼過活,她訴說著,戰抖抖的焦急的訴說著,雙牙咬緊著,恨不得把他呑了下去。他只是默默無言的對著她,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愁雲,雙眉緊緊的蹙著。她焦急得無法可想,和衣躺在床上,悲切的大哭起來。他還是默默的站在房裡。他們兩個孩子,聽見他們母親的哭聲,由外面跑進房裡,驚惶的呆呆的立在床邊。老媽子連忙進來,一手一個,把他們牽了出去,低低的說道:「你媽媽生氣呢,到外邊玩玩去,不要給她打了。」

  到了這個地步,最不能想法子的人也迫得你不得不想法子了。於是三姑丈一邊托人去告訴訟債主,說,款子是一定還的,請等幾天,等欠帳收齊了便送上。如果收不齊欠帳,賣了房子也是要還的。一邊便四處奔走的去討欠帳,或托人,或老了臉皮自己去。然而欠人的賬是急如星火的,個個人都是非還不可的。三姨太的款子,是她下半世的養老金,萬不能不還的;二奶奶是一個寡婦,那一筆錢還是她丈夫死時,幾個親戚為她捐集起來的,這種可憐的款子,更能不還麼?還有,好幾個大戶,是很有勢力的,好幾家商店,是很兇惡的,又都不能不一一的歸還,不歸還便吃官司。至於拖欠他的賬的人家呢,一聽見他的米店倒賬,便如皇恩大赦一樣以為從此可以不必淸償了。他托人去,他自己去,去這家,去那家,誰又肯還他這一筆不必還的欠帳呢。而他又訥訥的不會說硬話,不會說軟話。於是除了幾戶厚道人家還了他一部分欠帳外,就一個錢也收不到。把這筆戔戔的收到的賬款去還那筆巨大的欠款,真是杯水車薪,一點也不濟事。於是,真的,房子也不能不賣去了,連三姑的珠寶首飾也不能不咬著牙齒,悻悻的罵著的拿出去變賣了。好容易才把債主一一打發完畢,而他自己卻已四壁蕭然,身外無長物了。於是,他們倆便開始陷落到艱難窮困的陷阱中去,永遠脫逃不出。

  在這時,你便想再打官司也沒有錢可以給你打官司了;訟師們便不再來勸他堅持到底,而這場爭產的官司,便如此無聲無臭地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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