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桂公塘 | 上頁 下頁 |
黃公俊之最後(5) |
|
五 太平軍給黃公俊以很好的印象,同時也給他以很大的刺激。像久處在暗室的人,突然的見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陽光,有些頭眩腦暈,反而一時看不見一物。 滿目的金光,滿目的錦繡,滿目的和妖軍完全不同的裝束,這是嶄新的氣象與人物! 天王的朝會的演講與禱告,給公俊以極大的感動。他不是一個任何宗教的信徒,他具有中國讀書人所特有的鄙夷宗教的氣味兒。和尚們、道士們都只是吃飯的名目,以宗教的名色來混飯、來做買賣的。但他第一次見到有真正的宗教熱忱的集會了,被感動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才開始明白:為什麼這僻遠的金田村的一位教主,能夠招致了那末多的信徒,成就了不很小的事業的原因。這決不是偶然的僥倖。 他全心全意的,以滿腔的熱誠,參加于這個民族復興的運動。以他的忠懇與堅定的認識,以他的耐勞與熱烈的情感,不久便博得天王、翼王們的信任。 但湖南南部的戰爭總是持久下去,長沙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目標。 太平軍不久便放棄了佔領湖南的計劃,越過了長沙城而一舉攻下了武昌。 這震撼了整個中國!民眾們如水的赴壑似的來歸降,聲勢一天盛似一天。 太平軍浩浩蕩蕩的由水陸而東下,佔領了安慶、江蘇、浙江、福建。南京成為太平天國的都城。 而同時,曾國藩、羅澤南輩編練鄉勇的計劃卻也成了功。 如黃公俊之所慮的,忠厚、短見的湖南人果然被許多好聽而有誘惑性的名辭,鼓動了他們的熱情。 曾國藩輩初以保鄉守土為名,而得到了擁護與成功,便更熾盛了他們的功名心,要想出鄉「討賊」。鄉勇們不意的得到了過度的榮譽與鼓勵,便也覺得抵抗太平軍乃是他們的建立功名的機會,乃是他們的唯一的事業。 一批一批的無辜的清白的農民們便這樣的被送出三湘而成就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兄弟們的功業。 太平軍遇到了這麼強悍而新興的生力軍是絕對沒有料到的事。滿洲兵和一般妖軍都是那麼樣脆薄,一擊便粉碎。這時卻碰到最強固的「敵人」了——而這「敵人」其實卻是兄弟。 武昌被奪去,安慶被奪去了之後,天王召開了一次會議,專門討論湘軍的問題。黃公俊為了是湘人,熟悉湘事,也被召參加。 這時候,太平軍吸引了過多的複雜的分子,初出發時的人物,不是陣亡,便成了名王大將,安富尊榮;而新加人的,沒有主義,沒有認識,只是為了功名富貴,強盜、土棍乃至妖軍裡的腐敗分子和貪污的官吏們也都成了太平軍中的主要的一部分人物,銳氣和聲譽在大減。 黃公俊看出了這腐化的傾向,很痛心,然而這是不可抗的趨勢。宗教的熱忱也漸減,每天的朝會,只是敷衍的情態,他沒有法子進言。 外面的局勢是一天天的壞,生龍活虎般的湘軍是逐步的卷逼了來。 怎樣對付湘軍的問題,成了太平天國的焦慮的中心。 無結果,無辦法的討論,儘管延長下去。 「和湘軍之間,有沒有妥協的可能呢?」翼王道。 「怕不會有的吧?這戰爭成了湘軍們的光榮與誇傲之資。要不狠狠的給他們以打擊,是不會有結果的。」北王道。 「但生力軍是從三湘的農民們之間不斷的輸送出來的呢。幫妖軍來和我軍作戰,成了他們的唯一的事業,近來且還成了妖軍的主力了呢。曾氏是那樣的把握著湘軍的全權,有舉足輕重之勢。」天王蹙額的說道。 「曾氏成了湘人信仰的中心,有辦法使他放棄了幫妖的策劃而和我軍聯盟麼?——至少是不立在對抗的地位。」翼王道。 北王的眼光掃射過會堂一周。 「咱們這裡湘人也不少呢,有法子找到聯絡的線索沒有?」他說。 翼王把眼光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至少這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殘殺,必得立刻停止。」 停了一會,他又道:「必得立刻停止,無論用什麼條件。」 大家都點頭。 「誰去向曾氏致和議的條件呢?」北王道。 翼王的眼光,又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公俊也明白,除了他,也沒有第二人可去。但這使命實在太艱巨了,他知道決不會有什麼結果。湘人是那樣的固執而頑強,絕對不能突然轉變過來的。 為了整個民族的前途,他卻不怕冒任何的艱苦和犧牲,明知是死路一條,卻總比停著不走好。 「我,為了天王和天國的前途,願意冒這趟險。我最痛心的是自己兄弟們幫助了敵人在和自己的兄弟們戰鬥、相斫!曾氏乃是舊鄰里,他的脾氣,我知道的,不易說動。姑且以性命作為孤注去試試。萬一能夠用熱情來感化他呢……不過條件是怎樣?」 這又是一個困難的焦點。 經了許久的討論,結果是,只要停止了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戰爭,什麼條件都可以承認,甚至曾軍可以獨立,佔據幾省,不受天國的管束,不信天教。但必須不打自己人,不幫助妖軍。天國的一方面,還可以盡力的接濟他。只要同盟並諒解便足夠了。先打倒了滿妖,其餘的賬,盡有日子清算。 公俊便帶了這寬大的條件而去。 那一天,灰色的重霧彌漫了天空,慘白、厭悶、無聊、不快,太陽光被遮罩得半線不見。 渡過了長江,方才有一絲的晴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